第七十七章 耿耿漏咽
「我有樁事想不明白。」大梅一本正經道,「萬歲爺出宮用的車我見過,單乘單座兒,你們倆怎麼擠下去的?」
一石激起千層浪,屋裡每個人都巴巴的看著她,錦書鬧了個大紅臉,打著愣的吶吶,「說什麼呢!」
入畫嘖嘖道,「說說唄,是萬歲爺摟著你坐的?還是坐萬歲爺腿上?」
幾個人曖昧的眯起了眼,拿皇帝當話題那可是藐視聖躬的重罪,不過既然沒外人在,打聽打聽也沒什麼。實在是,這事兒多叫人稀罕吶!皇帝弱冠御極,在宮裡簡直就是天一樣的存在,他又是個深藏不露的脾氣,似乎沒什麼個人情緒。在太皇太後面前是孝子慈孫,在妃嬪們面前是不偏不倚的丈夫,在宮女太監面前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要說他對著個女人笑,把誰捧在膝頭上坐,那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恐怕連皇后都沒得過這殊榮吧!女孩兒們湊在一起就愛聊這個,不把真相挖出來,就像對不起自己似的。
錦書只愁不能挖個地洞鑽下去,她心頭擂鼓樣的砰砰跳,結結巴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綠蕪道,「別逗她了,瞧把人臊的!」
入畫說,「咱們得不著聖眷,連過過耳朵癮也不讓?」說著又纏上來逼問,「再不說,可別怪咱們嚴刑銬打啊!」
錦書避無可避,只得支支吾吾道,「那車裡頭寬綽,兩個人也能坐。」
眾人很敗興,看著都有點蔫,唯獨大梅說,「肩挨著肩,也夠可以的了!咱們萬歲爺膀子寬,你靠著,是不是特踏實?」
錦書怔怔道,「我多早晚靠來著?人家是主子爺,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啊!再說我是跟著伺候,又不是跟著遛彎……」
入畫嗤之以鼻,「怎麼不讓我跟著伺候啊?你別矯情啦!得了便宜還賣乖!」
屋裡正聊得熱火,外面隱約有人喊,「崔總管在不在?」
這會兒正是太皇太后沉沉好眠的時候,錦書怕驚了駕,忙推開窗屜子看,「誰在那兒喊,怎麼不懂規矩?」
月台下的宮女跑上來,進了值房福了福道,「給姑姑們請安了,我找崔諳達呢!」
說起崔總管,錦書方察覺自打她進了慈寧宮就沒見著,便問她們,「總管哪兒去了?」
大梅說,「可能是要變天,崔諳達今兒腿疼得厲害,回下處去了。」
錦書心裡一急,記掛著他身邊不知道有沒有人照顧,回頭抽了空得去瞧瞧才行。
綠蕪對那宮女說,「你是哪個宮的?大呼小叫的像什麼話?」
小宮女瑟瑟道,「我是長/春/宮的,是有要緊的事……」
入畫不等人家說完就呸了口,「憑你什麼火燒眉毛的事!老祖宗正歇著,你吵醒了她還想活不想活了?」
那小宮女撲通一聲就跪下了,磕著頭說,「奴才錯了,奴才急著給太皇太后回好消息,一時忘了時候,請姑姑們恕罪。」
大梅看了錦書一眼,長/春/宮有什麼好消息?大抵是通嬪生了吧!於是對錦書努了努嘴道,「這是掌事姑姑,你有事和她說也一樣。」
那小宮女對錦書磕頭,「姑姑好,咱們通主子午正生了個皇子,嬤嬤命我來回太皇太后的。」
錦書點頭應道,「這真是個好事兒!你起來吧,老祖宗這會子正睡著,等起身了我一定回稟。」
小宮女俯身道謝退了出去,入畫道,「真是咋乎!生了個兒子怎麼了?宮裡皇子多了,又不是頭一個,用得著這樣嗎!」
錦書笑道,「那可是龍子,天皇貴胄!你仔細禍從口出。」?綠蕪對入畫道,「這你就不懂了,太皇太后自然是喜歡皇帝子嗣越多越好,但凡生了皇子的,總少不了賞賜晉位份。」
「說起這個,通主子可不是個簡單人物。」大梅邊整理紅繩邊道,「她剛進宮時位份低,好像只是個答應,後來踩著別人的肩膀一步步爬上來,如今娘家侄女是內定的太子妃,自己又生了皇子,總歸是烈火烹油的美事。」
錦書心裡沉甸甸的提不起勁來,也說不上是為什麼,只覺壓得喘不上氣兒,她抬手解了一顆扣子方鬆快了些。
這時窗外有人低聲叫「錦姑姑」,聽口音帶點東北味兒,錦書知道是下值房的二等宮女小娟。照規矩次一等的宮女不許進上值房,要進得有大宮女許可才行,她既喊她肯定是有事,錦書答應了聲,「進來說話吧。」
小娟低著頭,邁著小步,手裡捧著一雙五蝠捧壽的鞋,走到錦書跟前躬了躬腰,畢恭畢敬的把鞋呈上來,「這是我孝敬姑姑的,您試試吧,看合不合腳。」
錦書大為意外,次等宮女給大宮女做針線是常有的,可自己掌了事兒之後從沒有對下頭的人有過這種要求,她深知道被人逼著做活兒多難受,尤其是著種鞋,鞋幫兩邊用紅線綉四隻蝙蝠,鞋口正中間綉個圓的壽字,鞋尖上的大蝙蝠最難綉,要墊著襯,好讓蝙蝠鼓起來。還有緝鞋口,沿上貉子皮,翻毛出鋒,針非常難拔,每做一針必須用牙咬著,一雙鞋下來牙根都得鬆動出血。
她雙手接過來,「難為你想著我,謝謝。」
小娟垂著眼睛道,「咱們在姑姑手底下已經過的是好日子了,要是不知道討乖就是不知趣兒。再過幾天是花朝,各宮的主子宮女都要在一處頑,要是叫她們瞧見咱們宮的姑姑連雙蝙蝠鞋都沒有,倒要叫她們笑話。」
入畫笑道,「好丫頭,真懂事兒!錦姑姑的有了,榮姑姑的呢?」
這五蝠捧壽鞋是通天的金字招牌,不是正經主子身邊的掌事姑姑沒有資格穿
。內廷之中大拇哥上挑的只有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別的貴妃、四妃,那隻能放到二哥上,更別提三四品的嬪以下了,就跟衙門裡的師爺似的,未入流!人說主貴奴榮,單從一雙鞋上就能體現出來,所以這鞋到哪兒紅哪兒,連老太監見了都要打千兒行禮。眼下下值房的給錦書預備了,少了春榮的,回頭嘴上不說什麼,心裡總要鬧不痛快。
小娟說,「不能短了榮姑姑的,守月已經送到南三所的梢間去了。」又對錦書道,「姑姑試試吧,要是小了我就拿回去抻一抻,過兩天一準兒合腳。」
屋裡都是極熟捻的人,又都是女孩兒,錦書也不迴避了,利索蹬了腳上的鞋。小娟蹲下來伺候,托著花盆底給她穿上,小心翼翼的問,「姑姑,怎麼樣?」
錦書很是歡喜,喜孜孜道,「你真巧的手,大小剛好,倒像是照著我的腳做的!」
小娟看似鬆了口氣,也笑道,「姑姑上回趟水踩濕了鞋,放在炭盆子邊上烤來著,我比著大小畫下來的。」
「怪道呢,難為你周全!」錦書說,「有這一回,我明白你的心就成了,往後用不著再做了,做這鞋的苦處我知道,三更燈火五更雞,起早貪晚的。」
小娟哎了聲,又說,「姑姑明年要還是咱們的掌事兒,我這活計逃不了,還給姑姑做。」說著一甩大辮子出門去了。
屋裡歪著打絡子的幾個人調笑起來,「這丫頭不孬,瞧這話說的!敢情算準了明年你不會在慈寧宮了。」
錦書翻著個兒的看這雙鞋,隨口應道,「她是這個意思嗎?你們別曲解人家。」
入畫說,「曲解什麼?不論哪位主子爺,怕是都不能讓你在慈寧宮裡呆久了的。」
錦書不理她們,引了線穿針,腦子裡卻閑不下來,炒豆子似的來回焯,一會兒是皇帝,一會兒是太子,那兩張肖似的臉漸漸融合在一起,也分不清誰是誰來了。
案上的自鳴鐘嘀嗒的響,春天本來就容易犯困,入畫她們手上的活兒不趕急,一個個都倒在炕上打起了盹。錦書撂下花繃子出門去,遠遠看見崔貴祥手下的跟班太監留金在銅茶炊那兒,打著呵欠坐在檐下的春凳上,一口一口喝著釅茶醒神兒。
張和全正在給紫砂燉盅看火,她走過去給他請個安,「諳達忙著呢?」
張太監起來還了個禮,「是錦姑娘啊,身上的傷都大好了?」
錦書道,「勞您惦記,都好了。」
留金扶正了帽子,趕緊給她見了個禮,「姑姑吉祥。」
錦書應了一聲,到那二板凳上落座,和張太監閑聊了兩句,便有意無意的問留金,「我是晌午才回來的,聽說崔諳達腿上的毛病又犯了?」
留金說,「可不是!每年這個時候都得折騰上幾天,他腿上的痼疾還是當年隨先帝爺攻懷來時作下的。數九寒冬給大軍送手諭,大雪封了山,在河面上來回爬著走,不凍出毛病來才怪呢!」
原來促成改朝換代這件事上崔貴祥也出過一份力,錦書有些失望,可轉念想,他是替主子效命,大鄴二百多年的基業由榮轉衰,有人取而代之是早晚的事,這能怪誰?沒了國不要緊,她是個女人,心裡裝不下萬里江山。她獨在意的是家裡人,父母親,兄弟們,只可惜連他們都沒了,自己孤單單一個人,真是無限的凄涼。
「我這兒脫不了身去瞧他,眼下他跟前誰在看護著?」錦書端坐著問。崔貴祥也算對得住她,救了她一回命。在這深宮裡有個人幫襯總是好的,自己領他那份情,在日常生活上多關心他一些,也不枉叫他一聲乾爸爸。
留金想了想道,「我才剛上諳達榻榻里去過,他的一個徒弟在,另兩個都當著值呢。」
錦書問,「請大夫瞧了沒?」
「大約是瞧過了,銅吊上熬著葯的。」留金笑道,「姑姑有心了,回頭我下了值還過去,一定替您帶個好兒,諳達感激您吶。」
錦書淡淡道,「那不必,你給我帶話給諳達,我今兒不上夜,可交了差事宮門都下鑰了,怕來不及過去,明兒我起個早上體和殿去,請諳達好生養著。」
留金道是,三個人邊吃茶邊逗牙籤子,直到暖閣里有擊掌聲傳來,錦書方辭了他們上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