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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表裡澄澈

  太皇太后謹遵祖訓,晏起則家敗,每日寅時是一定要起身的。


  正宮的宮門已經下了鎖,錦書和另一個做粗使的宮女從宮外搭來一桶熱水放在門口備用。一群當天當值的太監宮女們在門外候著,天還沒亮,又開始灑鹽似的下起了雪。西北風呼呼地刮,卷著雪沫子掃進廊下,眾人凍得直哆嗦。


  大家仔細聽寢宮裡的動靜,掐著時候差不多了,只聽侍寢的春容故意高聲喊「老祖宗吉祥」,那是個暗號,大家知道太皇太后坐起來了。門內值夜的兩個宮女打開了半掩的大門,放其他人邁進寢宮門檻,值夜的連同當天當值的齊齊整整向寢室里請跪安。太皇太后寢宮的門帘挑起了半個,因為前一天總管已經囑咐了錦書該當的差事,她低頭跟司衾宮女進去,用銀盆端熱水來。春容絞了熱帕子給太皇太后凈臉,對錦書一使眼色,錦書退到一旁打開了遮燈的紗布罩,收好了就在一旁垂手侍立。


  隔窗看見風雪裡有個人頂著黃雲龍套包袱進宮門,那是太皇太后的梳頭太監劉保。太皇太后移駕過去,經過正門往外一瞥,只見漫天飛雪,奇道:「不是說今年節氣來得早嗎,眼看著要過年了,這雪下得沒邊了。」


  塔嬤嬤道:「翻過皇曆,今年有閏月。春打在臘月里,二月就清明了。這會子冷,幸許一出太陽就暖和了。」


  太皇太后笑道:「二月清明滿地青,明年又是好年景,是咱們萬歲爺的福澤。」


  眾人諾諾稱是,扶了太皇太后坐下。錦書昨兒聽說太皇太后這兩日腳有些浮腫脹痛,便在旁邊請了安道:「老祖宗,奴才給您搬個杌子來踩著吧,腿抬得高一些就沒那麼疼了。」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對塔嬤嬤道:「這孩子倒仔細,我瞧著有你當年那股勁頭。」


  塔嬤嬤笑著點頭,對錦書道:「去吧,老祖宗准了。」


  錦書道是,搬了矮杌子來給太皇太后墊在腳下。小心把兩隻腳抬上去,隔著一層薄薄的襪子觸到腳踝,只覺綿軟虛浮,便壯了膽子道:「老祖宗恕罪,奴才再多句嘴。下半晌奴才給您拿艾草紅花泡泡腳吧,等泡得渾身出了汗,腿上的水腫就會消很多的。」


  塔嬤嬤看太皇太后臉上並沒有不悅,方道:「你長在宮裡,哪裡知道這些的?」


  錦書笑吟吟道:「奴才的祖母從前也常有此疾,一犯就讓宮女給她配這兩味葯來。」話出了口突然一驚,這是犯大忌諱了,拿亡國的太后和當今太皇太后比,是為大不敬,夠殺十次頭了!腿彎子一軟跪了下來,磕頭道,「奴才失言,奴才萬死!」


  太皇太后沒放在心上,她和前朝的太后曾是兒女親家,彼此也熟悉,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起來吧,快過年了,不興說這個!就照你說的辦吧,回頭上太醫院抓藥去。」


  太皇太后梳妝完畢,喝了杏仁奶茶和胭脂米熬的粥,換上大袖通袍和鳳屐,由塔嬤嬤攙扶著往最東頭的靜室禮佛參拜,等出來后就要往三明兩暗正中的那間,接受一眾主子小主的晨昏定省。她老人家一走,所有人都趁這一陣忙活開了。掃院子,收拾游廊,擦地抹桌子,里裡外外全是人。錦書忙完了手上的活,又轉到抄手廊子里幫別人擦圍欄,春榮看見了招呼她過去。


  春榮是掌事,指使下面人脾氣很大。錦書剛才看見她咬牙切齒地罰小宮女,心裡不免有點發怵。挨過去了小心道:「姑姑有什麼吩咐?」


  春榮倒不像對別人那樣疾言厲色,只不過為了做給別人瞧,也還故意綳著臉,「你別干那些雜活了,伺候老佛爺是正經。苓子四月要放出去的,時候不多,你得跟她好好學。塔嬤嬤發了話,過會子讓你到太醫院領葯交給司浴的綠蕪,回來后別管旁的事兒,看著苓子怎麼當差就成。」


  錦書屈腿道是,春榮看著她,眼裡隱有溫和的光。她知道春榮心眼是好的,便對她抿嘴一笑,兩個梨渦深深的,透著恬淡的歡愉。春榮臉上的線條柔和起來,要笑又不太好意思,裝模作樣咳嗽一聲,繞過她往偏殿指揮人收拾桌子底下的油布去了。


  交辰時,太皇太后回到偏殿里歇著,苓子伺候著吸了兩鍋煙。敬完了煙輪著敬茶的伺候,她們就悄聲退了出來。苓子看左右無人,就拉她到廊子的滴水下囑咐,「你抓的葯是艾草和紅花,艾草不打緊,紅花可千萬要仔細。從壽藥房出來就好好看緊了,半點不能漏。叫御醫寫方子按分量抓,回來送給綠蕪時再過過秤,寧可多費些手腳,比不明不白丟了小命好。這宮裡……人心隔肚皮。」


  錦書應了記在心上,過去和崔貴祥告假,崔總管看了看天,「雪這麼大!你得上乾清宮,御藥房在乾清宮東南側的廡房內。」又低聲招呼小宮女,「大梅子,把后出廊上的傘拿來。」


  錦書忙道:「謝謝諳達,我自己去拿,不麻煩大梅了。」說完一溜煙就往廊子下去了。


  太皇太后倚著軟墊看窗外,風雪滿天,不知是雨還是雪珠子,落在瓦楞上噼啪作響。炕臨著窗戶,宮內的人事一覽無餘。她看著錦書往宮門上去,風大,吹起了袍子的下擺,露出裡頭夾褲的褲腿。人又瘦弱,撐著傘搖晃,像站不住似的。


  塔嬤嬤順著太皇太后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個褐紫色的人影一晃就往夾道里去了。太皇太后臉上淡淡的,看不出有什麼情緒,塔嬤嬤把宮女們新打的絡子給她瞧,一面道:「這幫子丫頭的手真是巧,編什麼就是什麼。」撿了個燕子香囊遞過去,「這是錦書做的,我看這孩子是個聰明人,也討人喜歡,老佛爺瞧呢?」


  太皇太后把玩了一陣把香囊放回去,慢聲慢氣道:「太聰明了也不是什麼好事,你仔細留意她,要是安分,我也不是個不能容人的。可要是不安分,生出一點歹心來,那也不必顧念太子了,留著是個禍害。」


  塔嬤嬤心裡極明白,太子於她來說也是個心肝肉,她和太皇太后疼他的心是一樣的,對錦書自然處處留意提防,不在話下。


  交戌時,錦書和總管崔貴祥告了假,回掖庭的下處搬鋪蓋卷,小苓子因有差事,沒能陪著一塊去,塔嬤嬤體恤,怕她一個人搬不過來,就叫慈寧宮上夜巡邏正宮廊子的順子跟著。


  兩人加緊著趕路,戌正梆子一打,沒差事的太監就該出宮了,宮門上了鎖,要出入就難了,各宮宵禁,穿堂門落鎖,南北不能通行,回頭要回慈寧宮,得到敬事房請鑰匙,請鑰匙必須通過總管,要寫日記檔,說明原因,寫清請鑰匙的人,內務府還要查檔,手續極其繁瑣,這是宮廷的禁例,所以最好是趕在戌正之前回到慈寧宮。進了掖庭西跨院,看見糊了一半的窗戶都收拾好了,突然有種大夢方醒的感覺,真沒想到還能活著回這裡,早上老佛爺派人來傳時都準備著去死的,還懊惱沒早些交代後事,這會兒全須全尾的站在這裡,是造化大,是慕容家列祖列宗保佑啊。青桃正挎著笸籮掀堂帘子出來,看見她愣了愣,回頭喊道,「錦書回來了!」木兮和荔枝趕出來,遙遙相望都哽住了,別的屋子裡也有人探出頭來,看猴戲似的小聲嘀咕,指指點點,荔枝橫了她們一眼,打起棉簾道,「快進來吧!」順子搓搓手道,「我就不進去了,你們說說私房話吧,我在那邊出廊底下等著,你們說完了就招呼我,不過可得快點兒啊,時候不多。」


  錦書過意不去,「還是進來吧,外頭怪冷的。」


  順子一笑,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嘴裡說沒事兒,已經往廊廡下去了。荔枝拉了她一把,進了屋裡問道,「怎麼回事啊?你嘴夠緊的,咱們在一塊住了四五年,要是沒有這回的事,恐怕到出宮都不知道你的身份。」錦書笑道,「你們都聽說了?有什麼可說的,又不是什麼好事!知道了對你們沒好處,現如今不是大鄴了,我是誰一點都不重要。」


  幾個人嗟嘆不已,木兮問,「你這會子上哪兒當差?是景仁宮還是慈寧宮?」錦書邊收拾東西邊道,「在慈寧宮替苓子,給老佛爺敬煙。」


  荔枝嘆了口氣,「又是個外頭風光裡頭苦的差事。」錦書麻溜的把東西都包成包袱,不以為然道,「沒什麼,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吃不了的苦,我都習慣了。」


  春桃幫著把她的被褥捆好,無限憂傷的說,「真是捨不得你走啊,搬了地兒再見可難。」


  錦書拍拍她的手道,「能見著的,還是在西六所,又沒往東邊去,早晚要送個東西什麼的,怎麼就見不著了?」


  木兮道,「春桃你能見著,她常陪定妃娘娘上慈寧宮問安,咱們是釘死在惠嬪娘娘屋子裡的,要見怕不易,『擅出宮門,打死不論』你忘了?」


  幾個人都拉著臉,宮裡就是這樣,除非是得了主子的令出去辦事,或者是跟著主子出去貼身伺候,否則不許離當值的宮門半步,又不是民間,壓根兒沒有串門子這一說,誰要是敢在宮裡亂躥,殺頭髮邊疆!就算是取東西送東西,也有掌事的掐時候,再說平時都忙,沒差使也有做不完的針線活,學刺繡,打絡子,滿把攥著五顏六色的珠線、鼠線、金線,往來不停的編織,全憑十個手指頭,要從這樣有限的時間裡擠出那麼一點兒來,大家的空閑又湊不到一塊兒,再要見真不容易了。錦書想了想道,「要是有話就托春桃傳吧,還有貴喜,老佛爺的膳都是他們那一撥伺候的,他下了值往內務府送膳牌子,也能兩頭傳話。」


  幾個姑娘湊在一起依依惜別,又說了半盞茶的功夫,順子在窗戶外頭催道,「錦姑娘,眼看著要戌正了,收拾好了就走吧。」


  錦書擦擦眼淚,提著包袱掀了帘子,方道,「都打理好了,勞您給我背鋪蓋卷吧。」


  順子哎了聲,進屋一肩背起她的被褥,另一手接過了她手裡的包袱,錦書忙道,「那不成,沒的累壞了你!」


  順子只道,「這麼點兒東西算什麼,你們姑娘家力氣小,在我們,就跟玩似的,咱們一個宮當差,往後就是一家人,多照應才是。」


  錦書倒挺感激慈寧宮的那些人的,沒因為她的身份瞧不起她,也沒幹什麼落井下石的事來害她,便笑了笑道,「那就辛苦你了,走吧!」和荔枝她們道了別就往慈寧去,沿著南北穿廊走,幾個等著下鑰的太監看見他倆就調笑,「喲,順子哪兒弄的這麼個齊頭整臉的?老佛爺看得中你,是不是放了恩典了?這是怎麼的?弄得回娘家似的!」


  幾個人吊著不陰不陽的雞嗓子笑,順子啐一口道,「不吃人飯的,就會胡浸!叫上頭聽見了擎等著挨皮爪籬,把你們腚上的皮揭下一層來才好!」太監們笑得很歡實,順子因著錦書是前朝的帝姬,也許是奴性使然,心裡總有三分忌憚,僵著臉對錦書道,「錦姑娘,您可別見怪,他們嘴賤,您全當他們放屁,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錦書頗大度,這種不鹽不醬的話平時聽得多了,那些太監挨過一刀,心腸也一併割了一樣,越理他越來勁,腳下加快了步子,一面道,「我沒空搭理他們,快走吧,西一街打梆子了。」


  順子應了聲,快步跟了上來,等到了苓子下處,把東西歸置好,順子靦腆道,「往後有事兒您說話。」


  錦書抿嘴一笑點頭道,「謝謝您了,今兒累著您了。


  順子愈發不好意思,撓了撓頭皮道,「這會子老佛爺的加餐該用完了,我得上夜去了,苓子交了差事就回來,那我先走了。」


  他微微的躬著腰,垂著兩手,臉上透出笑容,錦書恍惚想起小時候的場景來,稍愣了愣神,嘴裡道著謝,把他送到門外,看著他不緊不慢地邁步,鞋底擦在地上,半點聲音也沒有,漸漸走到夾道口,拐個彎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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