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節)註定脆弱
南宮夜天籟的聲音帶著距離的淺魅。我微微顫抖著手緩緩附上自己的下唇,輕擦一下,指腹上是淡淡的血跡。
是我咬的太過用力了。
「放心,你在乎的人一定會在這裡得到最好的治療。」南宮夜的聲音繼續對我說著。他的視線停留在了我布滿淚痕的臉上。
真的,是很不爭氣啊!
我低下頭,伸出胳膊將自己的臉擦拭了一下。然後抬起頭,勉強著自己露出一種感激的笑容,聲音,卻是沒有辦法發出。因為,這是我最大的極限了。
南宮夜短暫地看著我,眼神似在考究,眸中彷彿有著急速飛掠的頓惑閃現而過。可那迷惑,彷彿也只不過是我因為心虛而產生的幻想罷了。
當清醒過來時,少年看著我的眼裡,依舊是陌生的。儘管他的臉上是儒雅而溫和的微笑,但是我能夠看到他毫無笑意的眼。對待生疏的人,他向來都是這樣的。
這是我選擇的結局,我看到了結局。這樣很好,我聽到自己心裡的聲音說道。
不再停留在我的身邊,南宮夜的考察還沒有結束,轉過身,他迷魅的弧度始終留在臉上。在轉身的剎那,彷彿倏忽不見的翅翼,飛速掠過,永不再見。
腳步的聲音,聲聲清晰,如同鐘鼓般清脆頓重。漸漸成為遙遠的迴音,餘音的繚繞結束。終於成為死般的靜寂。
「冷亦安,不論你逃到哪裡,我仍然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你找到,把你禁錮在地獄的囚籠里,然後,生不如死。」
「不管我是怎樣的,你都不要妄想脫離我。就算我結婚,生子。一輩子,都不會讓你幸福地嫁給他人。永遠,只可以留在我身邊。」
霸道的聲音,曾在無數個夜晚不斷地纏繞著我。他是魔鬼,是地獄的妖魔,他是將我帶入無盡黑暗絕望之中的罪魁禍首。
可是最後,我發現他也不過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還是孩子的我們,對於所布的陷阱終於無能為力,只能被動地被一條堅硬的絲線穿過靈魂,牽絆定住,疼痛地掙扎著。無法改變,只能在恨的深淵中深深淪陷。
真相大白又如何,我們已經陷得太深了。
剛剛微張的唇被我立刻用手緊緊捂住。喉間哽咽,我要忍住。一定要忍住。
他已經遠去了,真的遠去了。
冷亦安,你已經從他的生命里剔除掉了。現在是如同空氣的存在,你的心裡,還在期待著什麼呢?
這不是你自己的選擇嗎?
不要後悔。現在這樣地難,你也不是都在一點一點地走了過來嗎?
你可以依靠自己的,真的可以。
會診室的門打開,曉楠從裡面走出。我立刻將情緒整理,確認自己的臉上沒有淚痕之後,從椅子上起身連忙走到她的面前問她怎麼樣?
曉楠的臉上並沒有我想象得那樣明朗很多,她抬起頭看著我,「亦安,我的心裡沒有病,真的沒有。不要讓我把孩子拿掉,我要這個孩子,我要他。」
她的聲音陷入情緒之中,反覆說著同樣的話。她的頭始終在微微搖晃,我只有走進會診室,詢問著關醫生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的病原來自於肚子里的孩子。現在只是肚子大就已經讓她噩夢不斷,如果生下來,那麼她一生也不會從痛苦之中走出來。」關醫生將兩手交叉在一起,鼻間發出輕輕嘆息,眼神卻是冷漠的,「也許這話晚了,但是那個孩子,依我的建議,最好是不要。不然的話,就算把她送來開導幾次,結果都是一樣的。雖然拿掉之後,她的情緒狀況能不能立刻恢復還是個未知數。」
「這就是您給我的答案嗎?」我眼帶失望地看著他,只是會診不到一個小時而已,他就用著如此淡定的語氣對我說出這些。他到底,有沒有真心為曉楠會診。
『啪』地一聲,我將門重重關上,已經沒有和他溝通的必要。我只當,自己花掉的那些錢,扔給了一個心裡並不完整的乞丐。
心理醫生嗎?我冷笑一聲,恐怕最需要看心理醫生的人,是他自己。
人性之中最基本的東西,還需要讓人重新去教他一遍。
「亦安。」曉楠語氣緊張地喚我。臉上帶著驚嚇的表情。
我關門的聲音和幽冷的臉嚇到她了。
「沒事,曉楠。這個醫生有病,我們回去吧。就當是出來透風了。」我扶著曉楠,對她說道。
「嗯,他真的有病呢。所以我沒事的,對吧。」曉楠使勁地點著頭,毫不懷疑地贊同我。
我微笑,摻著她離開了醫院。一起回到了我們所住的小鎮。
可是醫生的一句話我卻還是聽進了心底。
如果孩子拿掉了,曉楠的狀態真的會好嗎?他沒有表示這是產前的憂鬱症,既然如此,就真的是她的精神狀況並不樂觀了。
可是孩子已經快要出事,拿掉的話,連曉楠的生命都會同時受到威脅。
她肚子里的鮮活生命已經有了具體的形態,拿掉了他,同殺掉一個人的生命又有著怎樣的區別。
回到家裡,我坐在房間的床邊,整夜未眠。
「你在想什麼?」輕輕的聲音在冷卻的空氣里響起
我抬起頭,看到曉楠一手撐著自己的腰,一手扶著門邊,眼神憂然地看著我。
我看著曉楠的肚子,聲音不自覺地輕啟,「曉楠,你是不是,後悔要了他。」
曉楠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邁開腿,走到我的房間,坐在邊上。床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有些刺耳。
她的手一直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在自己的肚子上畫著圓圈。
「亦安,原來有些事情你是真的不會忘記。即便想要鼓起勇氣去直視它,那麼窒息,也會依舊如影隨形。」曉楠的聲音很清,語氣里有著壓抑的痛苦。
「對不起,曉楠,對不起。」我喃喃低音,微微顫抖。
「不,亦安。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從來。你是一個比我和莉薇還要可憐的孩子,你的生命承受了太多的痛苦缺陷,那些如同沼澤一樣的污濁之物不停地拽著你,想要將你徹底地拽入絕望之中。但你的勇敢,拯救了你。我承認自己是懦弱的,只想活在自己弱小而溫暖的盒子里。可紙盒終究不堪一擊,莉薇死了。她的死,伴隨著我的絕望,如同千斤的石塊壓在了我的心上。我已經沒有辦法正常喘息了。所以,不論有沒有拿掉這個孩子,都是一樣的。」
這一刻,曉楠的眼裡沉靜安然,儘管有黯淡的芒始終未曾退去,但是這一刻她的精神,卻是始終是好的。
這一夜,我們兩個躺在一個床上,說話到天明,也毫無任何倦意。期間,曉楠激動的時候,依然會使勁地相互摳著自己的手,將沒有恢復的疤痕再次摳掉一塊。
我伸出手阻止她,她轉過身看著我,「亦安,不要阻止我,這樣我才會覺得好受。這點痛楚,與我心裡的,根本就沒有辦法相提並論。但是至少,可以將我心裡的難受抵消一些。」
我的手,便無力地從她的手上離開。
無能為力,註定了兩個人要攜著心中的痛楚,一直走下去。
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時間對於每個人的安排都是不同的。它的存在帶著強大的力量,我們根本就無力去扭轉。
三日後我在酒吧打工直到凌晨,天氣轉暖,來到酒吧的人多了很多。這對於我的收入,是很有好處的。
可是從八點開始,我的眼皮就開始一直地跳個不停,心裡莫名慌得難受。以至於讓我再端盤子將酒送到客人的桌子上時,不小心打翻了兩次。
幸好他們都是這裡的熟客,對於我的偶爾失誤保持著寬容的態度。不然今晚我很可能就會捲鋪蓋走人了。
離開的時候,老闆叫住我。為我裝了四個烤好的香噴噴的雞翅,我微笑著感謝他。曉楠一直都很喜歡吃雞翅。正好可以當作早餐。
天空變得灰白,我踏著微微攏聚在一起的朦霧,左右輕晃著自己手中拎著的食物,步行向家中的方向走去。
呼吸,在我踏入家門的開始突然急促起來,很快又變得窒息。清冷的空氣里,我嗅到了一股很濃的血腥的味道。
突然不敢邁開自己的步,但是房間里那微弱的呻、吟聲卻是異常清晰地進入到我的耳里。我向曉楠的房間走去。
『啪』!
食物掉到了地上。發出破碎沉悶的聲音。
一片粘稠的血河就這樣突然地撞入了我的面前,曉楠的整個身體浸泡在裡面,她的臉已經變得蒼白的氣色,呼吸微弱,痛苦地糾結著。
「亦安,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曉楠掙扎著自己微弱的氣力,伸出她沾滿血跡的手,伸向我。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出門的時候你還好好的,怎麼現在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曉楠,你怎麼了啊?」這樣絕望的顏色,讓我想起自己的可怕回憶。她的血,卻是流得更多,彷彿要將身體容器里的裝載全部流盡了才肯甘心。
「我只是不小心摔倒了,肚子好痛,真的好痛。我是不是要失去他了,亦安,你要救他,你要救他。」曉楠的手緊緊地抓著我,我迅速地按下了電話號碼。十分鐘后,醫院的救護車終於遲遲趕到。
身體是抑制不住地顫抖,我看著自己滿手的血跡,粘稠地散發著腥苦的味道,我的眼前忽然一陣眩暈。一種難以控制的恐懼感如同迅速旋轉的轉盤,幾乎讓我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誰是李曉楠的家屬。」接生室的門被打開,我迅速站起身,看著眼前一身藍衣的護士。
「我是。」
藍衣護士的眼睛短暫地打量了我一下,便馬上對我說出曉楠的情況。
「現在裡面的孕婦情況不容樂觀,她的生命跡象很微弱,不過我們會盡量將孩子取出來。請你有心理準備。」
門裡突然傳來一陣陣痛苦的喊聲,我的眉心緊緊斂起,跑了進去。
「請你不要擅自進入。」護士隨後跟入企圖阻止我。
「讓她進來吧,這個孕婦已經快要不行了。」醫生對護士說道。
他們的話是什麼意思?曉楠要死掉了嗎?
不要!
「曉楠,是我,是我亦安。你要撐住,你一定要撐住啊!」我把著曉楠無力的手,她仍然發出痛苦的聲音,這是她最後的掙扎。她的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保佑我,亦安,保佑我將孩子生下來。」
「我不會離開你,我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不要放棄,不要放棄你的生命。你和孩子都會平安無事,都會平安無事。」我在曉楠的耳邊不斷說著鼓勵的話。
可是心裡早已成為了一個無底洞,恐懼加深,我沒有辦法去控制。
孩子的哭聲終於響徹整個接生室。我看著醫生手裡抱著的被鮮血包裹著的皮膚皺皺的生命,突然淚流滿面。
「恭喜你,是一個健康的男孩子。」
醫生讓護士將孩子的身體擦拭一遍,送到了曉楠的面前。
此刻曉楠的臉上布滿汗水,她的眼角不斷地有淚水滲出,虛弱地抬起她的手,小心而輕輕地觸碰著這個微小的生命。
「好神奇。」曉楠帶著緩重的呼吸,聲音裡帶著安慰的成分。
「這是你的孩子,曉楠。他健康地生下來了。」說完這句話,我的喉間痛得異常厲害,那裡突然長出了一個瘤,阻止著我發出聲音。
「嗯。」她的眼神異常溫柔,母愛的光暈將她團團包裹,那樣地祥和美麗。
轉過身,她看著我,「亦安,答應我,替我照顧著這個孩子。讓他健康地活下去。請你讓他幸福,請你替我證明,我的選擇,不是錯的。他不是罪孽,是我的救贖,是延續著我生命的存在。他會帶著純白的靈魂重新活在這個世界上,答應我。」
這是曉楠最後的氣力,護士懷裡的孩子突然哭得很大聲,很大聲。
「我的孩子。」曉楠再次抬起手,她異常顫抖的手是多麼想要再一次撫摸著那微小而神奇的生命。可是,她觸不到了,她的手,如同斷翅的羽翼,粹然落下。無聲無息。
曉楠。
我握著她的手,她的手還是熱的。她只是因為生下了孩子而過度虛弱,疲累地睡過去了而已。她只是累了。
我的兩隻手用力地搓著她的手,她的手是那樣地蒼白纖弱。那樣地脆弱。
「曉楠,別睡著了。一會我們還要一起想著孩子的名字,你是他的親生母親,怎麼能夠置之不理呢。嗯?」喉間的瘤漸漸擴大,好疼,好疼。
醫生的手放在我的肩上,「她已經死了。人死不能復生,請節哀順變。」
「啊!」
我將頭扎入曉楠的手術床上,她的手正在漸漸冷卻。那原本溫暖的手在這一刻退去了所有的溫度。手指變得僵硬,再也不會柔軟。
離開了。
她真的離開了。
我的親人,再一次選擇了離開。
生命,註定脆弱地不堪一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