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節)寄生蟲
「亦安,你還是選擇離開了少爺。」曉楠看著我,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我微腫的眼皮。它們在我粗暴的擦拭下,停止了淚水肆意的流動,卻讓眼皮無可抑止地變成了紅色的核桃仁。堅硬地腫脹著,帶著頑固地不妥協。
我讓自己的嘴角盡量完成一個弧度,冰冷的手握住曉楠,「曉楠,我們要離開了。」
「我知道,亦安。從看到你進來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好,不管你去哪裡,都要帶著我,不要放下我。亦安,你要知道,從現在開始,你要開始照顧著一個生命從此有著缺陷,並且隨時會被拽位入黑洞之中的人。而她肚子里的那個未知的生命,沒有人能夠預料,他帶來的究竟是幸福還是毀滅。你——真的做好心裡準備了嗎?」
曉楠的聲音里有著小心翼翼地不確定。
我攤開雙臂,輕輕地將她抱住,「曉楠,我們都是有著殘缺生命的人,不論這痛苦的根源是否來自於不同的線源。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不會分開。因為現在,我們是彼此唯一能夠依靠的親人。」
「親人。」曉楠輕輕囁嚅,如同山谷里脆弱而顫動的迴音。
「是的,親人。」
我微笑著,捧著她彷彿易碎的腦袋,在她光潔的額頭輕啄一吻。她太過脆弱,原本純潔的靈魂被突入其來的猛烈狂風席捲進入,身體便被瞬間灌入了太多的污濁之物,她沒有反抗的力量,只能被迫地接受著。
改變了她原本平靜人生的人是我。這份孽債,我要讓自己用一生的責任去償還她。甚至,包括她已經死去的姐妹。不論那個女孩是否有著熏心的慾望,將她推入那份絕望深淵的手的主人,卻是始終是我。
我的一生,既然已經變得沉重,不如就選擇繼續背下去。或許在死的那一天,能夠得到些許的解脫。
雖然我知道,陰鬱的痛楚會永遠伴隨著我。
我選擇在半夜的時分離開,天籟俱寂,厚重的灰藍帶著壓抑的氣壓大片大片地覆蓋著夜色之中的一切萬物。
冬季里凜冽的寒風在車子的飛馳下嗖嗖劃過,同玻璃相互摩擦著發出如刀割一般的銳利聲音。刺耳分明,卻又彷彿來自於遙遠的彼端,被隔絕在模糊的曖昧邊緣。我在車裡聽到車輪碾過結了一層薄薄的還沒有化開的冰雪,咯吱咯吱,像是無數穿著高檔皮鞋的有力的腳迅速地踩踏在了上面一樣。
程林在前面安靜地開著車,一隻手技巧嫻熟而自如地轉動著控制方位的轉盤,另外一隻手,則是不停地抽著煙。
曉楠在車座後面已經沉穩地睡著,路程還要三個小時,對於一個身體有些虛弱的孕婦來說,睡眠,是最好的休息。
我坐在和程林平行的方位,一隻手拿著打火機,等到他的一根煙吸盡,從煙盒中拿出另外一陣煙時,我便會及時為他供應點燃這種尼古丁的火源,讓他可以持續不斷地以一種優雅的姿勢拿著手中那根白色的有著辛辣味道的刺激。
大多的時候,他的手只是停留在空氣中,並不將煙送入嘴裡,於是當那些煙蒂成為了一對灰色輕飄的廢物時,我便終於忍耐不住地對他說,「如果不想吸,就立刻停止。這樣對曉楠和她肚裡孩子的侵害也會減輕很多。」
於是程林兩根微微蜷曲的手指猶豫了一下,便果斷地將煙順著已經微敞的車窗縫隙外扔了出去。煙頭便被冷冽的風捲入進了白色的群沙之中。永無休止的潮冷最終將它冰凍,熄滅。
「剛剛催眠師已經給我打了電話。她說南宮夜已經醒來。在最初醒過來的時候曾叫過你的名字,但真正清醒之後眼裡卻是帶著迷惘的神色。從那之後便再也沒有提起你的名字。所以只要再催眠一到兩次,他的記憶里,就會完全失去掉你的影子。永遠,都不會再想起你。」
永遠這兩個字,程林說得異常重。
「這樣很好,原本,我還對於催眠帶著幾分的不確定。看來,他是真的把我忘記了。」我淡淡微笑,語氣略帶輕鬆。
「安安,我一直認為夜是一個冷血而殘忍的人。他的生命之中,哪怕包括他自己,也從來沒有任何值得珍惜的存在。可是今天,你卻讓我發現了其實你比起他,還要殘忍許多。如果說他虐的是身,那麼你,就是心。而這,才是最讓人無法承受的。」
「你在替你的朋友不平嗎?」我問他。
「不,我只是在心疼你。他的傷痛抹去了,可是你的呢?」程林看著我的眼裡有著毫不掩飾的疼惜。
「我也會好。」我轉身不再看他。車燈將夜間里的凜風變成了實體,透白的它們以迅不可擋的姿態脾氣暴躁地一次次衝擊著玻璃窗。我甚至可以清晰地聽到它們呼嘯喧囂的大聲,一次次,毫不間斷地直直撞擊進我的心裡。
心裡那個恐懼的黑洞,龐大而肆意地擴張著,我的兩隻手緊緊糾纏在一起,如同相互攀附依靠的干硬藤蔓。一旦分開,失去了水分而過度脆弱的它們便會失去依賴的力量而甩落於地,粉身碎骨。
只是我的臉,依舊帶著沉靜的淡然。
三個小時之後,我們終於到達目的地。而這裡,將會成為我以後生活的地方。一個靠在這所城市的一個小鎮上。
我曾想要去火車站買兩張去往雲南的票,那是一個廣褒而環境安靜怡人的地方。適合曉楠養胎,也適合撫慰我有著瘡疤的心。
童年的記憶里,奶媽曾經對我說過,雲南麗江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故鄉。那是一個四面青山環繞,碧野之間綠水縈迴的美麗古城。每到五月中旬的時候,高山上的灌木杜鵑就會開成大片大片,點綴著整座山巒。那異常艷人的粉紅色彩,散發著清新的芳香,在奶媽的回憶中流溢出來,我嗅到了那芳香而甜美的味道。心裡,便朦朧而隱約地有了嚮往。
但是程林阻止了我,他深茶色的眼裡帶著犀利的洞察,一根根尖利的銀針從他的眼裡射出,扎定住我的靈魂,讓我的靈魂無處可逃。
「安安,失去了記憶的夜就算在某一天與你在街上擦肩而過,他也不會認出你來。你說過,抹去他的記憶只是為了避免讓他再次找到你。你只是想要擁有平靜的生活。而這樣的生活,在哪裡都是一樣的。除非,你在逃避。」
「我沒有逃避。」我的話回答地異常急促。
為了證明我不是在逃避,我便同意了程林的提議,來到了城市附近的小鎮。
我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改變的決定,是不是對的。
房間是整潔而乾淨的,程林早已讓人打掃乾淨。進到房間里,陌生的氣息夾雜著恐懼的味道,讓我的呼吸幾乎無法平穩。身上突然有種被剝離的感覺,我的靈魂懸在半空之中,漂移在一個地方,確是沒有辦法穩實地安落下來。
「安安,學校我已經為你安排好。等到你休息了兩天之後,就可以去學校報道。」程林緩緩對我說。
「我不需要念書。林,我現在需要的,是一份工作,一份可以養活著我和曉楠的工作。我離開了南宮夜,離開了對於他所有的依賴。但並不意味著要開始一個新的輪迴,讓你來照顧著我的一切。這樣,我仍然還是一個寄生蟲。」
「可你現在只能夠做一個寄生蟲。安安,你沒有選擇。你才只有十七歲,只有繼續念書,才能在將來站穩在這個世上。我並不是讓你永遠依賴著我。但是目前,你卻只能夠依靠著我。安安,不要拒絕,這樣對你沒有任何好處。」程林走過來撫摸著我的髮絲,輕輕的吻落在我的額頭。
他的嘴唇有著淡淡煙草的味道。可是這一刻,卻像一隻鎮定劑,神奇地壓制著我複雜亂躁的心緒。
「你能抱我一會嗎?」我聽到自己微弱的聲音發出可恥的請求。
程林並不帶有任何的猶豫,他的氣息漸漸將我包圍,我的臉靠在他的胸膛上,淚流滿面。
「安安,你從來都是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你的生命里缺失了太多的感情,你拒絕著任何人走進去填補著它。我知道你在渴望著自己變得獨立而堅強,但是命運在很多的時候並不是如你所願地那樣隨心所欲。」程林的聲音柔緩溫淡。
「不,我並沒有拒絕你,林。」我反駁著他的斷意。
「你不會拒絕我,你永遠也不會拒絕我。因為我們是同類,安安。只是我靈魂的容器所盛載的比你要多很多,所以我註定要照顧你。」
說完這句話,程林將我抱得更緊了。
抱著我的妖冶少年,有著一顆異常柔軟而韌性的心靈。在我的面前,他從來都不是張狂而不羈的。他偶爾的脆弱與迷惘只是呈現在我的面前,而我,又何嘗不是。
我仍然只是一個寄生蟲,一個毫無任何陌生能力的寄生蟲。但是心裡卻是始終在告訴著自己,冷亦安,你不可以永遠這樣。你要讓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變得強大起來。
生命仍然很漫長,我的陰鬱消極,對於自己並沒有任何的好處。我需要把它們埋藏在心底的深處,徹底地將其掩埋。
也許不會忘記,但是,再也不會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