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兩難之地
大約過了有近半個時辰,孫太醫才從內室中步出來。
他始終低垂著頭,可是鬢邊盜出可見的汗。
太皇太后心裡終究是提著一口氣的,這個孩子,畢竟是元氏的骨血……
她叫隨珠扶著,近前了兩步去:「孫太醫,怎麼樣?」
孫太醫雙膝一併,往地上一跪,磕了個頭:「太皇太后洪福,萬歲洪福,娘娘和龍嗣皆無恙了。只是經此一番,定妃娘娘畢竟傷了氣血,只怕要好好休養幾個月,要不然等來日生產時,怕娘娘這口氣提不上來,仍舊是不好。」
這正殿中的眾人雖然心思各異,可面上都是松下了這口氣來。
太皇太后喜色難掩,捏著隨珠的手緊了緊:「太醫院有功,賞。」她說完了,又低頭去看孫太醫,「原本定妃遭此劫難,你也罪責難逃,只是今次你悉心照料,把定妃和龍嗣都保全下來,功過相抵,往後承乾宮還是你來照看著,若是再出一回這樣的事,那可就是抄家滅門的大罪了。」
孫太醫眉心突突的跳了幾跳,忙吞了口口水:「臣知道,臣必定盡心儘力照顧好定妃娘娘和娘娘腹中的皇嗣,再不會叫髒東西進到娘娘膳食中去。」
定妃是氣血虧損的,這會子雖然平安了,可人還在昏睡之中。
太皇太后又交待了幾句,才打發了孫太醫等人下去,又吩咐了隨珠,從慈寧宮她近身服侍的人里,叫選幾個懂事有眼色的,暫時撥到承乾宮來照顧定妃,才后話不提。
卻說蕭燕華這裡見馮嘉柔無礙了,又眼風一掃,見太皇太后要開口的模樣,便忙上前兩步,納福一禮,話卻是沖著元清說的:「萬歲先前說了,定妃這裡若是有了平安的消息,請殿下往乾清宮去回一聲。」
元清顯然很是意外,反手指了指自己,不相信似的揚聲問她:「我?」
蕭燕華頷首應了一聲是:「就是殿下。」
元清一擰眉,下意識的看向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雖然不明就裡,可心裡終究覺得古怪。
皇帝應該是很擔心定妃和孩子的,再加上高氏先前擺明了想要咬著容兒不放,照理說,他不會輕易的離開。
可是這一切都不大合乎情理……
他跟著蕭燕華出去了一趟,兩個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話,他就沒有再回到殿中來,只說還有要緊事要處理。
本來她也沒太當回事兒,今夜她雖然沒有赴宴露面,可是集英殿上的事她卻是始終關注著的。
大宴散了之後,皇帝把李良留了下來,至於高贊之父子三人如何處置,她也還沒來得及細細的問。
他既然說是有事要處理,她便只當是李良來回了話,怕是高贊之那裡有了紕漏,自然就沒往心裡去。
到了今時今日,孩子才算是真正的長大了。
從前高氏拘著他,如今他能徹底的放開手腳,她怎麼可能事事過問?
但是這會兒看來,皇帝倒像是和蕭燕華兩個人商量好的一般。
他先行離開,叫蕭燕華留在這裡等承乾宮的消息,再特意叫榮昌把消息送去乾清宮。
皇帝他……
太皇太后眯了眯眼,看向元清:「既然是皇帝說的,你就去一趟,告訴他定妃母子平安,也好叫他放下心來。」
元清瞧著太皇太后都發了話,她當然是沒法子再推脫的,便只好悶聲應下來,咬咬牙,與太皇太后和太后各自端了一禮,才提步出門去了。
太皇太后盯著她的背影看了會兒,深吸一口氣,叫了一聲太后。
高太后回過神來,眉頭緊鎖:「您說。」
「承乾宮的事兒,皇帝既然已經有了旨意,你也就不要再過多的插手了。」她一面說,一面斜睨了高太后一回,「今夜集英殿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些。高家弄到這個地步,焉知不是你素日里慣出來的,後宮里的事,今後有皇后,還有貴妃,你也該享享清福,撂開手了。至於皇帝說的連壽康宮也要徹查這一宗——」
她拖長了音,盯著高太后看了會兒:「你也不用吃心,慈寧宮他也是算在裡頭的,由著他去查吧,戕害皇嗣,的確是罪無可恕的。」
高太后心下一沉:「太皇太后這樣說,倒像是……」
「行了。」太皇太後手臂微微一抬,揚手就打斷了高太后的所有后話,「我話就說到這裡,你既然是個聰明人,就該明白我的意思,也要好好想一想,如今皇帝是個什麼樣的心思。凡事,也別太過了。」
她說完了,頭也不回的就轉身要走,只是才邁開三兩步,又稍稍一頓:「慶妃,服侍我回慈寧宮去吧。」
蕭燕華一愣,一垂首應了一聲,心裡卻有別的計較。
這位太皇太后看似活的糊裡糊塗,實際上這禁庭中只怕什麼事兒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她方才請了元邑殿外說話,後來又有了元清這回事,這會兒叫她服侍著回慈寧宮,這是要細細的問話了。
所幸她也沒做什麼虧心事,太皇太后要問,她也沒什麼不敢應答的。
於是她定了定心神,挪步上前去,站到了太皇太后的右手邊,一上手扶住了她:「奴才送您回宮。」
……
高太后覺得很是好笑。
事到如今,究竟是誰太過分了?
太皇太后的眼裡,從來就沒有她。
她最早做太子妃,後來是中宮皇后,可是太皇太后的心,沒有一日是向著她的。
徐婉當年那樣專.寵.六宮,她也曾搬出祖宗禮法來規勸先帝,也曾去跪過太皇太后,希望她能夠好好的勸一勸先帝。
可是她始終是孤立無援的。
太皇太后寧可親近徐婉,都不願意認可她這個皇后。
她會走到今天,難道不是他們造成的嗎?
誰年輕時就是追名逐利的呢?
她二十來歲,正是青春的年華里,也沒想過要把這天下握在手中。
只不過是他們欺人太甚了,她才慢慢的覺得,只有權力,才是最美好的東西。
可是到了今天,太皇太后卻反過來警告她,凡事不要太過分?
高太后倒吸一口氣,看看衛玉容,又看了看徐明惠。
還要斗下去嗎?
事到如今,她跟這些小輩兒們,還有什麼好鬥下去的。
承乾宮的事,她心裡隱約有數,十之八.九是徐明惠乾的。
只是她算錯了一條,萬萬沒想到徐明惠會是個手軟的人,沒對馮嘉柔下死手,連馮嘉柔肚子里的孩子,都沒弄死。
她們要怎麼斗,那都是她們的事了。
她合了合眼,雙手背在身後,靜靜地站了許久,才一言不發的提步離開了。
衛玉容和徐明惠兩個人正好對視了一回,雖然不明就裡,更覺得高太后竟然這樣看似妥協了實在叫人以外,可是明裡還是什麼都沒說。
她二人目送了高太后離去后,還是徐明惠先回過神來:「貴妃娘娘如今應該很得意吧?」
衛玉容秀眉微蹙:「你在胡說什麼?」
「不是嗎?」徐明惠譏諷道,「高家倒了,太后也不再是萬歲的威脅,皇后也是形同虛設,這禁庭之中,萬歲爺的身側之位,不就只有貴妃了嗎?」
「你——」衛玉容暗暗咂舌,大約回過味兒來,「你知道的還挺快的。」
徐明惠沒說話,只是看向了高太后離開的方向。
衛玉容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便立時明白了過來。
她心中有了計較,馮嘉柔的出事,高太后第一時間要把矛頭引到她身上,無憑無據的,怎麼來定她的罪?即便是高太后今夜有些急了,這也不像是她會做出來的事情。
鬧了半天她才鬧明白,這一切,是徐明惠的報復。
她從前心裡也覺得對不住徐明惠,畢竟一起長大的,元邑的所作所為其實是利用了人家,且得益的,還有她自己,無論怎麼說,都是他們對不起徐明惠。
因為有這份愧疚在,她也跟元邑說過好多次,將來真的成事了,也該對徐明惠好一些,感情上沒法子許諾她什麼了,可是榮華富貴,這些能夠給她的,至少該不吝相贈。
只是萬萬沒想到,徐明惠竟這樣黑了心肝,連在孕中的馮嘉柔都不放過。
衛玉容一時間冷了臉色:「所以你是為這個,謀害定妃的?」
徐明惠狀似吃驚:「貴妃這麼急著要給我扣罪名嗎?其實不大有必要。我說了,中宮形同虛設,我與明妃也都不是你的阻礙,慶妃擺明了跟你是一條心的,至於定妃嘛——她是個孩子心性的人,我與貴妃都清楚。貴妃已經是尊貴無極了,何必急著要置於我於死地?」
「你做沒做過,自己知道。」衛玉容懶得同她說這些,連看都沒再看她,「萬歲既說了要徹查,誰做過什麼,早晚會水落石出。定妃還病著,我也不同你爭,不與你辯,你且退下吧。」
徐明惠藏在袖下的手死死的攥成了拳。
她很討厭這樣被人命令,尤其是衛玉容這樣對她指手畫腳。
可是沒法子啊,這裡是禁庭,尊卑有別,從一開始就是不能更改的。
她冷笑著,高傲的抬起頭來,草草一禮,領著人便退了出去,不再多言。
衛玉容見她這樣,心下卻沒由來的空落落一大片,叫了一聲出云:「來扶我坐過去吧。」
出雲忙上了前來,上了手扶穩她:「主子這是怎麼了?定妃無恙了,太后也為難不著您,皇后那裡連面兒都不敢露,以後自然也不會拿這件事來刁難您的……」
衛玉容卻搖著頭:「我了解萬歲,知道他心裡最矛盾的是什麼。這件事,要不是昭妃所為還好,可要是昭妃做的——」她眼底的狠厲一閃而過,「昭妃是死不足惜,可是萬歲心裡大概一輩子也過不去這個坎兒,更何況,宮外還有徐家呢。才剛剛扳倒高家,哪裡能這麼急著跟徐家撕破臉。」
這是個兩難的事情。
元邑自己心裡那一關即便不提,那徐家又怎麼算呢?
送進來一個庶女,莫名其妙的死了,大家不追究,不代表沒人懷疑,只是徐明惠又緊接著被送進宮來,所以對於徐明芷的死,所有人都閉口不提了而已。
如今徐明惠這個嫡女也犯了事兒,一條戕害皇嗣,陷害貴妃的罪名扣下去,她就是不死,也一定會被廢黜,甚至比當時的董善瑤還要不如。
董善瑤還有能夠被正名的一天,可是徐明惠,這一生都不會再有了。
徐家會怎麼想?
大宴之上,徐立還站出來幫著推翻高氏一族,這一轉頭,他們家的人,就由妃為廢了?
所謂唇亡齒寒,大抵如此。
元邑剛剛能夠把朝政把持在自己的手裡,實在不宜在此時節外生枝。
她知道徐立有本事,且能耐大了去,高太后這麼多年都沒能把徐家徹底的從朝堂拔掉,就是最好的證明。
連她們衛家還有母親,都曾被高太后逼得抽身而退,然而徐立,卻始終屹立不倒……
她不是對元邑沒信心,只是凡事要循序漸進,不能太過於急切,這話就算是叫老祖宗來說,也定然是一樣的。
所以,今天的事情,她倒更情願是高太后做下的,又或者是高令儀,總之不能夠是徐明惠。
要真的是徐明惠,這個場,元邑怎麼來收?
……
再說元清一路縝著臉到了乾清宮外時,上了踏朵就一眼瞧見了李良。
李良像是在等她一樣,這會兒瞧見了人,便疾步往這邊來見了禮:「殿下來了,萬歲在裡頭等著您。」
元清的眉頭,因著他的這一句話,便更是蹙攏了起來。
元邑點名叫她到乾清宮來回話,果然是別有深意的嗎?
她當下有些想退縮,可是人都已經來了,且元邑話都放了,早晚,都是要面對的。
元清定了定心神,強撐著姿態,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前面,邁開腿往大殿內進了去。
元邑其實根本就沒有在批閱奏本,他是一直在等著元清過來。
這會兒見元清進了殿中來,他神色複雜的望向她:「阿姊來了。」
元清沒有見禮,也沒有忙著坐下去,一仰頭,對上他的目光:「定妃和孩子都沒事,你叫我過來,是有話要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