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誰的罪業
再說這頭元邑領著蕭燕華一路出了大殿,二人自踏朵上緩步而下,往這承乾宮的殿前院中站定住。
元邑略抬了抬頭,一眼望見的是漫天星辰,他吸了口氣:「夜色不錯。」
蕭燕華隨著他的話抬頭看了一眼,又很快垂下頭來,呢喃著附和了一句,才又道:「夜色固然不錯,只可惜萬歲無心觀賞吧。」
元邑一挑眉,扭頭看向她:「你發現了什麼,要單獨與朕談一談?」
蕭燕華一愣,心道果真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她知道元邑從前很克制自己,在稱謂上都能控制得很好,一向都是你啊我啊的,今夜過後……
她唇邊隱隱有了笑意:「萬歲方才在殿中時沒發現嗎?」
「什麼?」
「榮昌殿下——」她故意把尾音拖的很長,又往上挑著揚了揚。
元邑劍眉便立時擰在了一處:「阿姊怎麼了?」
他本以為,蕭燕華今天的舉動,全都是沖著高太後去的。
且在他看來,她會這樣行事,全是為著集英殿上蕭家已同高家撕破了臉。
蕭燕華這樣的人,本就不是個會甘心屈服的,如今要叫她對高太后畢恭畢敬,只怕是更不可能了的。
「萬歲大約是關心則亂了。」蕭燕華淺笑一回,緩緩又道,「關心定妃,也關心貴妃,叫您忽略了這樣顯而易見的事情。」
「你怎麼知道貴妃……」
元邑一句話沒問完,就自顧自的收住了聲音。
這些話,又何必拿出來問到蕭燕華的臉上去呢?
機敏如她,只怕今夜大宴之上,就徹底的能夠看清楚這裡頭是怎麼回事了。
本來他也沒打算繼續瞞下去,只要扳倒了太后,容娘就能夠光明正大的站在他的身側,陪他共賞這萬里錦繡山河。
只是他恍惚間一低頭,正好對上蕭燕華灼灼的目光。
那雙眼,明亮又燦爛,閃爍著光芒,竟比天上滿天星辰還要亮上三分。
元邑也不知怎麼的,突然就有些尷尬,乾巴巴的咳了一聲,岔開了話題:「你既然發現了,就直說吧,這一向以來你與朕,也算是無話不說的了。」
蕭燕華卻沒回話,反倒先是端了一禮與他:「奴才接下來要說的話,也許會冒犯了殿下,且奴才心裡很清楚,殿下與您而言,終歸是不同的,奴才所說,皆是奴才所見所想,若有什麼不對的,還請您恕罪。」
她不是個會搬弄是非的人,元邑對此是深信不疑的,於是他點頭應了一聲:「不管今夜你說出什麼,朕都不怪罪你。」
蕭燕華這才稍稍的放心下來。
她所言都是心裡話。
元清於元邑而言,到底是不同的,雖然不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感情卻一向都很好,更何況這些年下來,宮裡宮外,元清幫他的也決不在少。
在和高太后對弈的這一局裡,元清怕是出了大力氣的。
來日元邑大權在握,元清就是除了慶都殿下之外,元氏宗親之中最有話語權的一個。
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一旦元邑不信,只以為是她惡意的誣陷元清,還要連帶著把徐明惠也潑髒了,那她可是有嘴說不清的。
她這裡想的有些出神,元邑盯著她看了半天,也沒等到她說話,就沉了沉嗓音:「燕華?」
蕭燕華回過神來,目不轉睛的看向元邑:「萬歲想沒想過,今夜到承乾宮的這些人,究竟是為何而來?」
元邑一怔:「你繼續說。」
「貴妃照看定妃的胎,定妃見了紅,貴妃自然要緊著過來。奴才身上好歹有個協理的名頭,貴妃都急匆匆的趕過來了,奴才總不能還窩在延禧宮中躲清靜,且您知道的,集英殿上那一場之後,奴才也沒法子再躲清閑了的。」
元邑哦了一嗓子:「這個朕知道。」
「可是——」她話接的很快,又拖長了音調,「慶妃和榮昌殿下,又是為何而來的呢?其實一開始的時候,奴才心裡也存了個疑影兒,就怕今夜的事情仍舊是太後手筆,所以太后才會在經歷了高贊之父子三人之事後,仍有心力來料理承乾宮的事,且來得這樣快。而至於太皇太后,怕是與奴才所想一致,唯恐今夜貴妃要在太後手上吃個大虧,才會急忙趕來……」
元邑面色微微變了變:「朕起初這是這樣想的。況且高家今夜這個虧吃的太大了,大到太后無力回天,要說此事出自太后之手,那她在經過集英的事情后,就更不可能輕易放過容……貴妃了。可要是這麼說來……」
要是這樣算起來,徐明惠和阿姊,又是為什麼來的?
看熱鬧?還是湊熱鬧?
有什麼東西在元邑的腦海之中一閃而過,只是他下意識的迴避了。
蕭燕華眼見他眼底閃過驚詫,卻絲毫不聽他后話題及,心下一沉:「萬歲剛才沒注意嗎?您派了旨意,說連慈寧宮都要徹查時,榮昌殿下下意識的往昭妃身旁湊了湊,可是昭妃又不動聲色的挪開了。」
這意味著什麼?
阿姊和徐明惠一定是一條船上的,且她害怕這件事真的查到慈寧宮去。
她住在壽安堂,要查慈寧宮,壽安堂就也跑不了。
人在處於危險之中時,總會下意識的向自己的同伴尋求幫助或是一絲安慰,所以……
蕭燕華反手摸了摸鼻子:「這件事,只怕同殿下脫不了干係,且看昭妃這樣的行為舉止,她也不會幹凈到哪裡去。」
元邑在震驚之餘,立時想到了在壽康宮的時候,高太后意味深長的那番話。
她是早就料到了徐明惠一定會動手腳來害容娘的,只是她彼時並不知徐明惠會有何種舉動。
但是徐明惠城府極深,又是個心裡很能藏得住事兒的人。
這回算計容娘,就算是事出突然,憑她的手段,再加上阿姊從旁相助,她也能夠做的相當完美了。
今夜看來……
元邑下意識的吞了口口水:「你是說,進了定妃膳食里的髒東西,是出自昭妃和阿姊之手,而太后今夜過來,不過是為了順水推舟?」
「難道沒有這樣的可能嗎?」蕭燕華仰著小臉看著他,臉上滿是輕鬆與淡然,「昭妃是個眼高於頂的人,這一點,她甚至較皇后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萬歲的心裡應該也是知道的吧?」
元邑點了點頭:「她出身不俗,徐家的名望,又絕非高氏可比擬,昔年間又有朕……」那句話他沒說出口,咳了一嗓子岔開了,「總歸她是從小養成的性子,好些人,好些事,她壓根兒不放在眼裡的。」
「那萬歲覺得,定妃是她會放在眼裡的嗎?定妃肚子里的孩子,是她會放在眼中的嗎?」蕭燕華說著,又自顧自的搖著頭,「不會的。昭妃的為人與行事,能叫她引以為敵的,這禁庭中,不過皇后與貴妃二人而已,就連奴才,她都未必放在心上。」
倒不是她如何自謙,只是這些話,都是事實。
元邑抿著唇角:「所以定妃只是見了紅,性命無虞,且肚子里的孩子,也或許還能夠保全下來。」
蕭燕華嗯了一嗓子:「若非是奴才所想的這般,定妃這會子,怕是已經不中用了的。」
她說的是極有道理的,此事如此看來,應當非太後手筆了。
當日為了叫他廢后,太后能給自己投毒,雖然分量拿捏的很好,可毒之一物,畢竟傷身。
她對自己都能下這樣的狠手,如果真的是她要借承乾宮出事來陷害容娘,那就應該下殺手,而不是這樣的……
元邑沉了沉聲:「是,你說的不錯,如果是太后的話,她是不會留下定妃和孩子的。」
「所以……」蕭燕華眼中的光芒漸漸的褪了下去,「您真的要查,只怕查到最後,傷的是榮昌殿下。昭妃倒沒什麼,她敢做這樣的事,就得承擔這個後果,可是殿下呢?」
她似乎很是無奈,一味的搖著頭:「奴才知道您絕不忍心傷了殿下,且先帝和皇貴妃在天之靈,也沒法子安心,還有太皇太后那裡……太皇太后最是愛護晚輩的,您若叫她知道,是殿下夥同了昭妃,想要陷害貴妃,甚至是置貴妃於死地,只怕太皇太后受不住,要寒心的。」
是啊。
他還記得不多久之前,老祖宗還特意同他聊過阿姊,其實如今想來,老祖宗應該就是怕有朝一日他****后,對阿姊的所作所為,不願意也沒辦法再去容忍。
天子一怒可伏屍百萬,阿姊縱然是個長公主,也無可擔待這一怒。
縱然是姐弟,可畢竟還是君臣在先。
古語便有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阿姊對容娘一向是個什麼樣的態度,老祖宗看在眼裡,心裡明鏡兒似的,所以她怕,就怕有一天他會為了容娘,跟阿姊翻了臉。
老祖宗為他操的心已經夠多了,好不容易他能夠穩住朝堂了,也該叫老祖宗清清靜靜的享福頤養,難道還要為了這些事,累的她為兒孫們操勞,不得安生嗎?
怪不得蕭燕華要拉著他出來說……
這些話,一旦在大殿之內說開了,就再也沒有迴轉的餘地了。
除非此事並不是阿姊和徐明惠所為,否則追查下去,一定能夠查到蛛絲馬跡,到了那時候,戕害皇嗣,只這一條罪,就夠阿姊受的……
可是想到這裡,元邑又不由暗暗惱怒。
阿姊究竟在想什麼?若真是些小打小鬧,他大可以裝作毫不知情,他相信,容娘也不會真的去計較這些,等再過幾年,能叫容娘與阿姊之間有所緩和,或是讓阿姊風光出嫁,這些事兒也就都算過去了。
可她今次又幹了些什麼?
他雖然還沒有證據,可是只怕也不需要什麼證據……
元邑黑下一張臉來,突然間對馮嘉柔的安危也沒了什麼心思去考慮。
他背著手站了會兒,左臂微抬了抬,落在蕭燕華肩膀上:「你回殿內去,就說李良來尋朕,這會兒朕要回乾清宮去理事,等定妃這裡安然無恙了,你叫阿姊到乾清宮去回朕一聲,她若推脫不去,你就告訴她,這是朕親口說的,叫她去。」
「萬歲……」蕭燕華猶豫了下,「你打算跟殿下談一談,有關於承乾宮中事,是嗎?」
揣測人心,蕭燕華絕對是一把好手。
元邑也沒想過要隱瞞她什麼,更何況這些話還有這樣頭頭是道的分析,本就是出自她之口的。
其實她的種種考量,都是為他好,也是為了這禁庭的安寧與和諧。
他剛剛才打贏了跟高太后的這一仗,這種時候,不折騰,才是最好的,真要是攪擾起六宮的風波,外頭還指不定如何想。
於是他點了點頭:「誠如你所言,此事真要是查到了阿姊身上去,並沒有任何的好處,所以……還是先跟她談一談吧。」
蕭燕華略咬了咬下唇:「要是殿下矢口否認了呢?」
元邑便立時倒吸了口涼氣。
阿姊能與他開誠布公的說清楚這次的事情,那是最好不過的了,該怎麼處置,該怎麼料理,他都會拿捏住這個分寸,絕不會傷到阿姊分毫。
可她要真的矢口否認,不願意跟他坦白……
元邑合了合眼:「天家骨肉,能夠一輩子相安無事的,本就不多,朕能做的,只有這些,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那是阿姊要做出選擇的事情了。」
蕭燕華立馬就明白了過來,倒吸一口涼氣,終究什麼都沒有再說。
元邑的意思,已經十分明白了。
如果元清跟他坦白的承認了,那就什麼都還能回頭,元清還能收手,也還會是大陳最尊貴的長公主殿下,所有的罪業,都是徐明惠一個人的。
可要是元清不願意承認……不管她是怕了,還是為了袒護徐明惠……這次的事情,元邑一定會徹查到底。
到了那時候,查出什麼,便是什麼。
是誰戕害皇嗣,謀害天子.寵.妃,真相水落石出之時,該是誰的罪業,就要誰一肩扛了,沒人能求得了情,因為這是她們自己選擇的路,怪不得任何人。
蕭燕華定了定心神,矮身一禮:「奴才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