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真諦
心有執念,眼淚變成老酒,都是凡夫俗子,醉了又何必放下?
李默喝茶的時候,蘇文又看了看手錶,他突然想起陳夢琪被接走那天,自己站在土石路上,望著汽車在纖柔的塵土中緩緩消失,自己也是這樣看了看手錶,然後淚流滿面。
陳夢琪走的時候,大喊蘇文的名字,大喊著我愛你我愛你,在旁人眼裡,陳夢琪的確瘋了,但蘇文知道,那都是陳夢琪的心裡話。
而蘇文只能沉默地望著。
「她的白球鞋成了灰球鞋,她的衣服散著霉味,她蓬頭垢面地坐在車窗里,對我笑著流淚。」蘇文的眼神透過陽台,彷彿望著一輛汽車遠去的方向,「從那以後,我就再沒見過她。」
李默一驚:「什麼?你……你什麼意思?再沒見過?她不是給你留地址了么?」
「我對夢琪說,等你回去,試著用別人的名字寫封信給我,內容瞎寫,假如能直接寄我手裡,就可以通信了。但如我所料,田躍進來一隊送信給我,那封信早就被打開了。」
「後來,我就和一個『姓蘇的親戚』來回寄唐詩,以報平安。即使田中華知道是唐山來信,也無可奈何。」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發生了震驚全世界的大地震。我記得那天,我和巴桑頓珠去迴風林場打獵,回到公社時,天已黑透了。那場地震,是一個星期後我從巴桑大叔家裡的人民日報上看到的。」
「後來呢?」
「後來我們的聯繫中斷了。雖然當時,我知道那場地震非常厲害,但傷亡人數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範圍。我不斷地往那個地址寄信,卻再也沒見過回信。我每天都向佛祖祈禱,每天都燒香磕頭,希望陳夢琪安然無恙。」
「一九七七年暮春,我知道自己等不住了,我也深刻意識到了那場地震的嚴重性。我和巴桑大叔商量,以回家探親的名義請假一個月。想不到田中華不予批准。沒辦法,我把事情告訴陳建國,我決定步行兩天時間到達最近的縣城,然後坐車去拉薩中轉。幾天內,他為我收集了一堆口糧,大多是風乾牛肉和糌粑。」
「你為什麼不騎馬?」
「那不是自投羅網嗎?」
「……」
「天蒙蒙亮我就出發了,原本兩天的路程,我走了五天,因為下雨,山路泥濘。夜裡,我找個洞穴睡下,喝江水雨水。五天後,我終於抵達了縣城。半個月後,我終於抵達了唐山。」
整個唐山,就像一片碎裂的冰面。人們在廢墟之間穿行,眼神里透著茫然和失落。蘇文按陳夢琪給的地址去找,結果發現,根本就找不到。在幾個老人的指點下,蘇文終於找到了,老人指著蘇文面前那片巨大的廢墟說:「對咯,就四這兒,你找的地方兒就四這兒。」
「開始幾天,我在那片廢墟上來回找,我用手刨,用鋼筋條挖,三四天過去了,我什麼都沒找到,卻弄得渾身是傷。好大的廢墟啊,我漸漸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和無能為力。我在那片廢墟旁睡了半個月,救助站的人以為我是難民,每天都會送吃的來。」
「夜裡有時候,我會哭。白天有勁了,我會接著挖。」
「後來呢?」
「後來有人勸我不要再費勁了,他們說,活的都在外邊。」
「你放棄了?」
「我不得不放棄啊,在那堆廢墟面前,我的力量微不足道。」蘇文啞了嗓子,好像此刻又站在那堆廢墟面前,已經喊了陳夢琪幾天幾夜,「我回到拉薩,回到康巴公社,才知道田中華和田躍進都被調去了縣城,而巴桑大叔成了公社支部書記。」
「他當然沒有批評我。我把自己在唐山的所見所聞告訴了他們,德吉央金哭得很厲害,趙小花從那之後就很少說話了。陳建國和巴桑大叔叫我面對現實,他們還告訴我,高考已經恢復了,要我好好準備,參加高考。」
「一九七八年,我離開了雪山,離開了藏歌,離開了跳舞的人們。我走進大學開始讀書學習,四年後,我進入地質研究所工作。但無論學習期間還是工作期間,我每年都會去一次唐山,我希望能有所收穫。」蘇文無奈一笑,「可是到現在,我什麼都沒有發現。」
「叔叔,我想問問。」李默用手指輕敲茶杯,「你對陳夢琪這麼挂念,難道蘇放的媽媽不會在意嗎?」
蘇文笑道:「你誤會了,蘇放是我收養的孤兒,我這輩子就沒有結過婚。」
「……」
「怎麼?你不信?」
李默不知道該作何表情,最後只能豎起大拇指說:「我佩服。」
「到明年夏天,我還會再去唐山,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到那一天。」蘇文拭去眼角那澀澀的潮濕,「好了,我的故事講完了,謝謝你。」
「哦,您怎麼這麼客氣,應該是我感謝您才對。」李默撓著後腦勺,不好意思地說,「送您的甜點,您也才吃了一個嘛。」
「好吃的東西,吃一個總就夠了。」
「說得也是,吃多了搞不好會討厭。」
二人相對一笑,蘇文說:「年輕人,你有女朋友嗎?」
「哈,算是有一個吧,她特別喜歡聽故事,我估計您的故事,她一定非常喜歡。」
「哦?」蘇文一笑,「但願如此吧……其實我想告訴你啊,你知道我活了一輩子,最後悟出了一個什麼道理嗎?」
「我用了一輩子孤獨,搞清楚了五個字:珍惜眼前人。」
「您說得太深刻了。」李默深深嘆息,他再次抬眼望著牆上的油畫,「所以,你把你一輩子的孤獨,都放在了這幅油畫之外。」
「是啊。」
「叔叔,謝謝你的故事,謝謝你把一輩子的孤獨換來的真諦告訴我。」李默起身,「那您早點休息吧,我的店裡有書有咖啡,歡迎你再來。」
蘇文起身相送:「我兒子都說了,以我的退休工資,可喝不起你們的咖啡呀,所以他才叫我不要再去啊。」
「不要錢成嗎?不要錢您還不來嗎?」
蘇文被逗得哈哈大笑:「來來來,不要錢我肯定來。」
蘇放把李默送出小區,道別後,李默拿出電話,撥給秋米:「喂,你幹嘛呢?」
「氣死我了!公司這幫人連合同都搞不清楚。」秋米氣哼哼地說,「我怎麼雇了這麼一幫人?」
「好啦,別生氣,喝杯水,沒什麼大不了的。」
「李默,你怎麼了?我怎麼聽你好像又喝醉了,說話怎麼這麼溫柔?」
「……珍惜眼前人嘛。」
「你是不是餓了讓我給你買吃的呀?」
「沒有。你什麼時候來店裡取車?」
「算了,我看今天也完蛋了,還不如馬上過來聽歌呢……你給我做一杯超濃的卡布奇諾。」
「沒問題,等你來,我講個故事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