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娑婆大劫
茗香見肖火龍在村民的恭維下神采奕奕,完全忘了自己,不禁鼻子一酸。回頭看見陳空等人滿身是傷,終於動了隱惻之心,於是道:「各位先到我家去處理下傷口,等等村長肯定要設宴請客,到時候再一起去吧。」
彭火龍等人聽得此言,均是大喜。能到茗香家去,這份信任和親密讓他們紛紛振作起來,重燃了追求茗香的希望,當下歡呼不已,和茗香有說有笑起來。
陳空尋思這男女之欲實是不可思議,意中人隨意的一言一行竟能將當局者的內心攪得天翻地覆,時而歡欣鼓舞,時而鬱鬱寡歡,可謂患得患失。
他不禁想到一句佛經上的句子,財色於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舔之,則有割舌之患。
陳空想到此處一時痴了,見這師兄弟三人在茗香面前互相譏損,大獻殷勤,醜態畢露,不由得隱隱真有出家為僧之心。
他懶散的走在最後,和他們漸漸拉開了距離,抬頭看了看天,見那碧藍的天空中雲捲雲舒,內心也不由得為之一爽。
忽然一股腥臭之極的氣味又向他飄來。
陳空仔細一聞,發現那股氣味並非彩虹河散發出的刺鼻乾澀,而是一種純天然的魚腥腐臭。這細微的差別,讓這股氣味更加醇厚和自然,如果要吸污氣,還是這股氣味更讓人回味。
陳空也未曾料到,來到彌山不久,已經成為了污氣的品鑒大師。他自嘲的笑了笑,往氣味源頭望去,驚得深深的吸了一口這刺鼻腐臭混合的空氣。
那河的對岸密密麻麻都是粘稠的綠色,竟是成百上千的河童!在碧空如洗的天色下,亮著一雙雙血紅色的眼睛。這些赤眼雖在白天仍是不停閃爍著,遠遠看去便像繁星也似。
陳空身體僵直,幾乎不敢動彈,怕引起他們的注意。他之前對付一隻河童已經殫精竭慮,何況這綠油油的一片!
對岸忽然傳出一聲凄厲的響聲,不知是哨聲還是河童的尖叫聲。隨著響聲大作,河童們蠢蠢欲動,紛紛躍入水中,密密麻麻向上游游去。這彩虹河便像節假日的海灘一般,層層疊疊的泡滿了人。
在對岸的河童群中忽然出現一個身穿蓑衣的高大身影,在陽光的光暈下陳空看不真切,只覺得那身影的面部極是怪異,竟是硃砂一般的紅色,還長著一個碩大的鼻子,不知是帶著面具還是本身便是這副尊容。那身影腰際別著一把武士刀,右手持著一把團扇,正上下揮舞著,似乎在神神叨叨的作法。不一會兒,那身影又緩緩踏入水中,沒有絲毫下沉,踏著水面隨著河童大勢往上游去了。
陳空的那份驚訝自不必說,暗想此刻衝上前去必然無幸,別說這數不勝數的河童,便是那踏波而行的怪人也絕非善類。
幸好彩虹河岸邊,已有數戶人家,柴門犬吠,青苔綠牆,陳空得以閃身隱藏在暗處。
一陣腳步聲漸漸響起,陳空此時正六神無主,聽得又生變故,更是屏息分辨,來者落腳甚是輕柔,應是數名女子。
陳空想到此處,果然傳來一陣女子嬌聲:「這次怎麼弄出那麼大的動靜,難道他們不怕不動尊法么?」有一女子答道:「哼,不動尊法無非自欺欺人,能束縛我們這些人,能束縛那些洋大人么?」這女子聲音婉轉動聽,語氣確頗為冷漠,一番說辭更是透露出些許憤世嫉俗之意,直說到陳空心坎里去,他更是凝神傾聽。
另有一女子聲音響起:「俐姐說的極是,今天這件事不知該如何善罷,唉,還不是苦了我們代為遮掩的人?」
先前那女子又道:「哼,看這陣仗多數得忙到半夜了,只是不知這次得有多少無辜的人受到牽連,這些狗頭狗腦的修道者真是沒一個好東西。」幾句話的功夫,眾女已經掠過陳空,去的遠了。
陳空聽了,更加沒有頭緒,他覺得自己彷彿身處一個極大的漩渦之中,只能任憑水流擺弄,自己已經無從借力。這風光旖旎的彌山深處,不知隱藏了多少秘密和殺機。
「陳兄弟,你怎麼還在這裡?我們都到茗香家了,才發現你沒跟來,怎麼啦?是不是喜歡上彩虹河的景緻啦?」火寶侯拿著一個玉米,踢踢踏踏的走來,邊走邊吃。
他走到陳空身旁抹了抹嘴。道:「兄台受了重傷,還是快隨我回去休息,我看你一直在硬撐,不用太見外,茗香妹子很好客的……」
陳空看了看火寶侯,心下頗為感激,見他身上的傷口仍沒有包紮,血淋淋的一片——這傷還是自己拿他擋河童的水箭所致。如今他不僅不追究,還急切來尋,確是對自己極為赤誠。剛想開口道謝,心神一松,就此昏了過去。
陳空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床上。環顧四周,房間有些樸素卻頗為潔凈。他向窗外望了一眼,本想看看天邊的浮雲,沒想到已是傍晚,又是黑雲壓境,陳空心想:「怎麼眼看又是一場暴雨?這彌山也真是古怪,一入夜便是滂沱暴雨,白天便又是晴空萬里了。」
他見屋內有根竹竿,橫跨房間兩頭,上面掛著花花綠綠的褻衣,想是茗香也習慣彌山的夜間暴雨,因此趁著傍晚將衣服都晾在了屋內。陳空感到一陣窘迫,連忙起身掙扎著往屋外走去。
剛跨出門檻,他就看見彭火龍偕其幾位師弟並茗香坐在一張長凳上。那肖火龍卻站在堂中手舞足蹈,口中滔滔不絕,不知在說些什麼。
陳空見此情形,不由得心裡一暖,他自和張塵反目以來常自鬱郁,到得此時方才稍有好轉。
茗香見了陳空,露出驚喜的表情道:「李覺明師傅你醒啦,快來坐,聽肖大哥給我們講故事,嘻嘻。」
肖火龍看到陳空醒來,也是滿臉堆歡,他道:「我就說李兄弟沒事吧,我早就給他把了脈,無非是失血過多身體虛弱,再加之急火攻心。休息休息吃我調的幾味葯就沒事啦!我本事可以吧!」眾人恭維中,肖火龍把手一揮,示意暫停,又道:「陳兄弟你來的正好,我正說到之前的宴會上,村長待我好生相敬……」
陳空微笑著坐到火寶侯旁邊的空位上,肖火龍的自誇自贊他沒有聽進去半分。但見諸位有說有笑,自也心下欣喜。
他自從和陽炎決裂以來,被空門逐出之後,從未有師門之樂。今日見這些娑婆師兄弟雖有芥蒂,仍能歡聚一堂,心裡多少有些艷羨。
肖火龍仍喋喋不休道:「哈哈,那村長問我怎麼生擒這河童的?我想,我若是詳細分說,有點像自吹自擂。邀功不是我輩之喜,於是我還是作了一首詩來表達:彌山河裡有河童,彌山山顛肖火龍。河童若是惹你們,雷霆一擊捅河童!哈哈,他們紛紛誇我武功高強。其實鄉下人懂什麼?比起武功,我的詩歌才是值得大家驚嘆的。」
陳空隨眾人笑了起來,這肖火龍的臉皮之厚實在讓人驚嘆。彭火龍打趣道:「肖師哥,玄門中誰不知道你肖師哥道法武功第一,詩詞歌賦第一,呵呵。」肖火龍聞言正色道:「這可不能亂說,詩詞歌賦我是可以擔得的,但是論到道法武功,除了咱們的恩師娑婆散人。陽炎的掌門錢律,我也是極佩服的。」
陳空聽他提到錢律,不由得冷冷一笑。此時屋外突然雷聲大作,雨滴也開始打在檐上噼啪作響,又是一場豪雨。
肖火龍不管天色已變,仍是興緻盎然,道:「要說我的偶像錢律,十年前,十年前!那時錢律也就十七八歲吧,那年不知哪裡來了超多妖魔鬼怪,好像要把我們這化成火海一般,我們修道的人雖然紛紛出手,但是心根本不齊,有些人自己先打了起來,甚至鐵拳門還一夜之間還被人屠個精光。有的門派趁這個機會藉機謀利,竟然暗中幫著這些妖魔鬼怪。還好陽炎的錢律錢大哥,振臂一呼,把所有門派聚集起來。
後來錢律發現這些妖魔鬼怪,是東瀛的修道者叫什麼陰陽師的傢伙們搞出來的。
這下大家可有目標了,不去和這些妖魔纏鬥,直搗黃龍,找到這些操控妖魔的日寇,登時就把戰況扭轉了過來。
可惜的是,那時候師父說我們小門小派不便參與。我也只能待在彌山不能和錢律並肩作戰了,哎,至今還是沒有機會見他一面。」言下甚是遺憾。
彭火龍道:「師哥,現下不比往日了,我門派早就壯大了,這次師父召開玄門大會,邀請各門各派,聽說背佛者們都陸陸續續來了。連京城的權要王八爺也來啦。要我說啊,陽炎的錢律再大牌,也要給師傅這個面子。雖說我們沒被大家算在四大門派里,但我們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大派了。」
肖火龍道:「因此我才情難自禁,想不到馬上就可以見到錢律錢大俠了!不知他什麼時候能到我們這。」
茗香雖不懂玄門之事,但也悠然神往,道:「肖大哥,到時候也帶上我吧,我也想見見錢律。」肖火龍心下大急,原來他早已娶妻生子,這茗香若是隨他去了娑婆派豈不糟糕?當下假裝沒聽清,又道:「陽炎錢律麾下還有張塵,黃禮也是響噹噹的人物,更是不能不見。只是聽說原本身居高位的陳空,不知為何叛出了陽炎,哼,這種人渣多說污了口,不提也罷。」
陳空哈哈一笑,自不與他計較。
但他心中隱隱覺得,那娑婆散人正有個巨大的陰謀正在醞釀。他一手促成各大勢力在彌山風雲際會,實不知有何用意。
陳空因為王八一事,早就將娑婆散人視為死敵。只是他狡猾多詐,在肖火龍等娑婆弟子面前沒有露出半分。仍和他們稱兄道弟,談笑風生。
陳空在彌山之上實在是樹敵甚多。他本就和陽炎不和,卻為了陽炎的張塵,與犀照大打出手,還將掌門千金要挾欺辱。為了倪小軍闖入村長宅邸,和娑婆門徒死斗,和張塵反目。卻又為了村長之死,將村內暴徒一一肅清。加之背佛者吳相,玄宮派掌門馬耕地,鐵衣鋼拳少智玉,斯陀建提破,各路人馬都要將他殺之而後快,實在是兇險無比。
若是常人到此境地,早就想方設法離開這危機四伏的彌山了。但陳空既目中無人。又狡猾多詐,加之好奇心作祟,當下暗道定要弄清這娑婆散人的來龍去脈。
有了這等目標,心智便清明很多,當下介面套話道:「肖師傅,久聞尊師娑婆散人的大名,只是始終不曾拜會,真想隨諸位一起去拜會他老人家。」
肖火龍望向茗香道:「恩師娑婆散人學究天人,早就到了窺得天機的境界。這些年更是被村民尊稱為滅邪尊仙,只因他將其他各門各派驅邪用過的法器,封印住的鬼怪,全盤接受,淡然化之。」
陳空聽得一愣,這驅邪用過的法器和封印住鬼怪的物品陰氣極重,往往普通人接觸到便會頭暈腦脹,甚至還會高燒好幾日,更不用說這些東西常伴身旁了。因此這是玄門各大門派最棘手的物件。
一般處理這些東西的方法都是,在地下挖個大洞將邪物埋入。這方法雖能解一時之緩,但周遭土壤會被邪物所染,久之埋物的地方變得寸草不生,稱為積陰邪地。
這娑婆散人竟有德行可以處理各大門派工作后產生的邪物,聲望之隆可想而知了。
陳空也對其刮目相看,不禁道:「尊師竟然有如此神通,不知能否引見一下?有了這神通,玄門內的邪物有了安放之處,也不用大動干戈了。」
陳空見茗香滿臉茫然,又道:「茗香姑娘,你有所不知。雖然玄門裡的修道者,驅邪伏魔好不威風。但是他們用過的符籙,失效的法器,這些東西的邪氣比什麼都重。往往埋入地下,整塊地便廢了。因此玄門各派往往為了處理這些垃圾大打出手。最近慘烈的陽炎和犀照互斗,就是因為犀照的人偷偷將用過的法器埋在陽炎的積陰邪地。被陽炎看守的發現,因此引得兩派生死相搏。」
茗香瞪大雙眼,不敢相信這群看上去高深莫測的人還會做這等猥瑣勾當。
肖火龍更是怒道:「犀照算個鳥?我幾次想下山去幫襯陽炎,師父只是不肯。」
陳空見他重義,由衷勸道:「尊師神通蓋世,他的籌劃想必不會錯的。」
此時陳空的心中頗為躊躇,他之前一直把娑婆散人視為是魚肉百姓,草菅人命的惡棍。今日聽肖火龍一席話,才知他為玄門默默的作了那麼大的貢獻。不知他是用什麼方法,處理玄門邪物的?
突然大堂的木門被猛然推開,一位女子踉蹌著沖了進來,身上滿是泥水。她一見到眾人,就露出欣慰的表情來,但隨即又痛哭起來。
肖火龍等人連忙前去相扶,七嘴八舌道:「妲師妹,出什麼事了?」妲師妹痛哭道:「總算找到你們了,師父不知遭了誰的暗算,右手被砍了下來……」
陳空聽聞此事只是微感尷尬,心想這娑婆散人真是不給力,剛誇他幾句就傳出這事,打臉打的真疼。
但肖火龍等人和娑婆散人師徒情深,那真是如聞驚雷,只感天旋地轉。
肖火龍顫抖道:「師父,如此……本事……也失了右手么?誰會有那麼大的能耐?莫不是搞錯了?」
妲師妹抽泣道:「今早師父出去練功,過了午時還沒回來。後來終於盼得他回來,卻發現他右手被人整個兒削去了。師父一見到我們就暈死過去,到現在都沒醒」
肖火龍等弟子怒火中燒,你一拳我一拳打了半天,才將茗香的桌子終於打塌了。茗香好不心疼,心想男人們生氣為什麼總愛和桌子椅子過不去?特別是別人的。
妲師妹接著道:「我們留下一半弟子照顧師父,其他人結隊尋找兇手下落。卻發現我風門中的任風師弟失蹤了幾天沒有回來,各位師哥火門中人也缺了幾個,水門中近一半人失了蹤影……」
陳空忍不住插口道:「這位姑娘不用擔心,那位任風兄弟昨天還和我在一起誅滅奸人,想必其他師兄弟也在各地為民除害。」
妲師妹感激的看了陳空一眼,道:「謝謝這位大哥勸解,小任有你這樣的朋友,肯定應當無事……只是,只是隨著師兄弟們的偵查,發現有一個大陰謀針對著我們。」
肖火龍畢竟是火部尊長,很快便鎮定下來,緩緩的道:「妲師妹,李兄弟是自己人,有話直說好了。」
妲師妹點點頭道:「我們到了雲來客棧,發現客棧老闆,師父收的記名弟子皮師弟,被人按在樑上活活吊死。師父請來的京城貴客王八爺,也滿身是血倒斃在客棧里,客棧里鮮血肚腸流得到處都是……有幾位師弟還發現師父請來的背佛者吳相大師已經四肢盡毀,被一位美貌少年挾持著。幾位師弟想上前解救,被那少年幾招打退……還有的師弟們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水部失蹤弟子的頭顱整整齊齊排列在我們大殿的飛檐上……剛發現這件慘事,山下又抬上來一人。那人整條右臂連著肩膀不知道被什麼野獸撕去,師兄弟查了半日,原來這人叫馬耕地,是師父請來的王八爺的保鏢。聽說同行的還有男男女女好幾人,全都失了蹤跡。」
肖火龍等人從憤怒到驚懼再到瑟瑟發抖,料想定是有極可怕的敵人在暗處,師兄弟們不禁面面相覷。
陳空心裡也甚是奇怪,這些事有些是他做的,有些不是他做的。看來這娑婆散人自以為在大宴天下,原來只是引火燒身罷了。
娑婆門人哭了一陣,咒罵一頓,便也收拾淚痕,凄凄切切,出了門向山上趕去。
茗香見意中人遠去,連忙也追了上去。陳空感其救命療傷之德,恐他們也遭不測,立刻也跟了上去。
大雨遮天,彩虹河似乎和暗夜連成一片,茗香蓑衣斗笠站在舟尾,仍掩飾不住身形窈窕。陳空擔心之前見到的百千河童,不停勸眾人別走水道,改走陸地。眾人只是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