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荒僻蘆花村 夫婦傷別離
「昌宗對魏元忠和宋璟幾位諍臣銜恨已久,非說這些人都是孝逸攛掇來跟他兄弟作對的,又吃了那件龍袍的虧,好容易抓住魏老大人奏摺上的幾句話,如何能夠撒口!只是相國大人又如何被牽連進去的?」
孝逸問道。
「父親不過是將魏大人的奏摺呈給聖上,聖上便問所議何事?父親據實以報,說是朝臣們聯名奏請廬陵王重返京師,並議立為太子。皇帝突然震怒,說是父親才是這些人的主謀,當即不容分說下了大牢。因此,可以說父親入獄其實和昌宗僭害有些關係,但卻並非主因……」
孝逸冷笑道:
「皇上這人,慣會指南打北聲東擊西,一代帝王堂皇天子,就算是挾私報復,又怎會大張旗鼓地說出來?」
光遠長嘆一聲,
「朝堂上風雲變幻詭譎莫測,做臣子的是不是真的有經天緯地之才、斬關奪寨之勇並不重要,卻一定要曉得皇帝的禁區。一旦做了讓皇帝忌諱的事,那便是丟官罷職鋃鐺下獄的開始了。我朝陛下身為女主,最頭疼的便是將來太子的人選,是交給兒子還是侄子,事關國祚歸屬,始終舉棋不定寢食難安的也是這個。大臣們要想平平安安無災無難做到公卿白頭,自然便不要碰這個。偏偏魏老大人不識時務,屢次在廷議上提及『李唐承繼帝位方為萬世正宗』,早給皇帝忌憚厭惡。父親不過是暗中巧作周旋而已,正趕上孝逸和鸞哥兒這檔子事,故此——」
孝逸冷笑連連,
「天下人都不懂她!陛下是兒子侄兒都捨不得傳的人,誰覬覦她的江山社稷,不過是自己找死罷了。——魏大人一片孤忠,豈不知跟皇帝商量太子廢立,便是一個與虎謀皮!」
光遠見他神情,便想起父親說他胸有異志的事來,看來果然有些端倪。只是不通過廷議討論,促使皇帝早下決心,難道還能有更有用的手段?近來家中厄運連連,也不容他細想。少頃,培公差人買了食物過來,一家人第一次圍在桌邊,好歹吃了一頓飽飯。
孝逸服侍妻子殷勤喂湯遞飯,兩個四目相對時淚眼模糊,都像要把對方永永遠遠印在心底一般。狄夫人身子孱弱,哪見得女兒生離死別的凄慘模樣兒,唯有倚在牆角咳嗽嘆氣。
唯有景暉硬下心腸開口攆人,
「我說那個誰,還嫌害得咱們家不夠!早早回你的後宮去吧,休在這裡耽擱!沒準皇上一高興,父親便能早一天放出來。」
卻被光遠喝止,
「說得什麼話!孝逸已經是咱們家的人了,你再不體念,還要可憐妹妹腹中的孩兒,一出生便沒了親爹。不是父親出了這些事,咱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毀了他們一家子。」
光嗣也埋怨二哥,
「也有大半年不見,好好的全家吃頓飯,何必爭在這一時一刻?」
孝逸放下湯匙,含淚道:
「兄長說得對,相國大人還關在大牢里朝不保夕度日如年,如何能在這裡端坐?」
自己站起身來,走到門前,又回頭盯著鸞哥兒看,
「妹妹保重身子,等兒子出生了,告訴我這做父親的一聲兒,好歹給他起個名字……」
鸞哥兒強打精神笑著安慰丈夫,
「哥哥答應過照顧妹妹一生一世,如何不作數?奴家和娃兒就在這蘆花村,望眼欲穿地盼著哥哥回來。」
孝逸轉身出了茅草棚,但見日頭偏西,村裡牛羊歸圈炊煙漸起,一抹如血斜陽橫掛在天邊。出了院門,再看那個高高的柴草垛,破舊的草廬,都籠罩在迷迷濛蒙的煙霧裡。一支牧童短笛,悠悠揚揚地在遠方吹起。自己用袖子抹乾了淚水,向培公低聲道:
「短短兩三個月,從長安官道再到桃花源,怎麼竟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培公晃著個大腦袋淡淡道:
「陛下正在洛成殿主持秋季殿試,估計再過兩個時辰便返回歡怡殿。哥哥可要把握這個機會,在殿門前和陛下撞個正著?」
孝逸再不多說,翻身跨上戰馬,頭也不回地絕塵而去。黃昏時分,眾人進了洛陽城。天上竟飄下濛濛細雨,漸漸地越下越大。皇帝從洛成殿回來,見孝逸反剪著雙手,自己五花大綁地跪在歡怡殿宮門口,不免冷笑。掀起帘子,坐在鑾駕上問道:
「下跪者何人?」
「曾是陛下枕邊人……」
「朕的天下沃野千里猛士如雲,什麼樣的俊俏郎君不是信手拈來?宮殿萬間金珠鋪地,卻沒有一間是給負心人預備的。這裡沒有你的棲身之地,卿可便去!」
啪地撂下帘子,鑾駕在他身邊昂藏而過。
入夜,皇帝命人關上歡怡殿大門,引著昌宗,命控鶴監歌舞昇平,奏樂聽曲樂不可支。
窗外秋雨連綿,雨打芭蕉聲聲點點,階前滿是積水。在那太湖石邊,垂楊柳下,孝逸孤孤單單獨自一個人跪著。他已然渾身濕透,瑟瑟顫抖,頭髮黏濕在肩背上,滴滴答答向下淌著水。臉上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周培公和張軫幾名將領呆立在歡怡殿的耳房內,支愣著耳朵聽著外面的聲音,不時有宮人進進出出答應著,悄悄彙報孝逸的情形。
「孝逸哥哥已經在宮外跪了一整晚了,滴水粒米未進,任是鐵打的漢子也撐不住。皇上如此狠心,竟任由哥哥在外面雨打風吹……」
耆宿扒著窗欞小聲嘟嘟囔囔。培公白著一張臉,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張軫走上前去趴在培公耳邊,
「將軍好歹想個辦法,外面雨下個不停,哥哥連個撐傘的人都沒有,總不能一直跪著……」
培公依舊無言。忽聽歡怡殿大門洞響,又一群穿紅著綠的美男,由內監們延引著,一路進到正殿來。人未到眼前,已然香氣撲鼻,環佩叮噹。
周培公唯有苦笑。未幾,裡面再次響起了歌聲。竟是一支《鳳求凰》,彈得精準深情,悠悠地歌聲自殿內飛出,在濕潤的夜風中久久傳揚,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皇天后土兮,銀河難渡。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旁徨。」
……
一千個一萬個人唱這《鳳求凰》,便有千萬個深情如斯的痴情郎,這人唱得雖然輕佻,卻不失優雅精準,將那份內涵演繹得極是到位。
「竟唱這支曲子,皇上這是還賭著氣呢,明擺著給孝逸哥哥聽呢……」
耆宿恨恨道。張軫嘆了一口氣,
「別人在裡面吃酒歌舞,他卻在門外淋雨罰跪!這支曲子雖不是毒藥,哥哥聽了如何不斷腸?」
「這輩子總算生得魯魯莽莽,沒被皇上看上,若不幸也做了她老人家的面首,這般的折磨煎熬,恨也要恨死了!」
耆宿悻悻然。張軫同情的點了點頭,
「都說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我看孝逸哥哥這一輩子也毀了。堂堂的鬚眉男兒,嫁到宮裡面,還要忍受皇帝朝三暮四偎紅倚翠,這男后比真正的妃嬪還要難做……」
兩人一起長嘆。轉眼過了三更,裡邊樂聲漸漸的停了,周培公抻長了脖子向外望去,但見那些美男抱著琴,背著琵琶,拖著長長的秀美裙裾,小心翼翼的魚貫而出。一股香膩的空氣隱隱傳來。階上雨水濕滑,這些人只怕弄髒了衣衫,撩起袍襟,踮起腳尖,有點小抱怨的輕輕嘆息著……
忽見內監總管信公公出來,門外隱隱傳來聲音道:
「皇上有旨,公子請去紫宸殿安歇,無事不得隨便出入。」
轉回來哐當鎖上了歡怡殿的大門。耆宿驚異道:
「這便完了?哥哥好不容易找回來了,皇上見也不見!」
張軫噓了一聲,
「算了吧,沒見陳昌宗在裡面。自從大牢里放出來,陳易之便始終矯情著躲著不見,卻放出他弟弟來時時刻刻吊住皇帝,皇上這是當眾給他兄弟二人出口怨氣,也正是給孝逸哥哥顯擺威風的時候。」
耆宿呸了一聲,
「原本見那陳易之還是個人物,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只知爭寵吃醋的卑劣小人。狄相國從未和他二人有任何交集,他們兄弟卻反咬一口,將狄相國和六位朝廷重臣一併下獄。不是個奸佞之輩又是什麼?有本事和那些臭名昭著的貪官酷吏、宗室豪強斗,誣陷賢良、詬害忠臣算什麼!」
卻被培公惡狠狠瞪了一眼,方閉了嘴。張軫埋怨道:
「嘴上沒個把門的,豈不知隔牆有耳?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孝逸哥哥和皇上堵著氣掰著臉,不是周將軍恩寵正盛,在皇上那裡有些面子,咱們兄弟還不早給擺布死了……」
培公緩緩起身,背著手走到窗邊,向著烏雲遮月的天空望去,輕聲道:
「龍袍的事,他們吃了大虧,也別高興得太早,這事沒那麼容易了結。相國大人下獄,只是個引子,將所有人一網打盡才見他們兄弟的手段。這一向麒麟公子深居簡出,竟是去了哪裡?」
「派人去打探了,說是上了北邙山,在上清宮裡忙著鬧出家呢。」
張軫回道。
「這便是了,皇上不下令處決,他便鬧著看破紅塵執意出家。哼哼,一旦斬立決的聖旨一下,狄相人頭落地,他立馬便歡歡喜喜跑回來萬千寵愛在一身。這個人和裡面那個唱歌的那個比起來,心思不知深了多少倍。」
耆宿恨恨道,
「從後宮到前朝,翁婿門生這些斬不斷理還亂的關係絲絲入扣,一個倒下便成排的跟著倒。他這是奔著孝逸哥哥來的……」
「不妨事,只要他肯出手,自有挾制他的手段。就是他真的看破紅塵,躲在北邙山上不下來,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了。」
——培公淡淡地望向窗外,晃著大腦袋喃喃自語,叫過張軫耳語了一陣,張軫微微點頭。靜悄悄的摸黑出去,走到紫宸殿附近探聽動靜。耆宿披上蓑衣大步走出去,引了一撥子軍士擎著燈籠,自去各殿巡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