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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佯狂詩仙 開罪考官

  「她可是個什麼都做得出來的人,鸞哥兒未經世事,孝逸卻跟了她六年。——那般溫溫存存的婦人,前面嬌聲笑著,回手就血流成河,殺了人眼睛眨也不眨,日里挖坑埋人,晚上就鶯歌燕舞、花紅柳綠,誰擋了她的道,想死都死不起!恁是她親兒子、乖女兒,翻了臉便是幾輩子的寇讎,都說虎毒不食子,她就沒什麼下不了手的,吞了骨頭連皮都不剩。至於那些下臣,任你是德高望重還是忠心走狗,沒用的時候推出去就砍,誰敢說半個不字?六位重臣,不滅門個百八十戶,也不見她的手段!」


  孝逸一口氣說講出來,自己胸中也滿是怨憤。又不敢高聲,兩個只是嘀嘀咕咕。鸞哥兒面色蒼白,用帕子輕撫孝逸顫抖的手背,


  「哥哥鎮日伴著吊睛白額虎同枕眠共席食,還沒被她吞了,真是萬幸……」


  「如今也被她整治得只剩下半條命,活著和死了又有何分別?」


  孝逸忍不住流下淚來。兩個自知分離在即,彼此說著掏心窩子的體己話。


  ——快樂的時光真是轉瞬即逝,似乎這個結局早就等在那裡,只是都不肯信,一味眼睜睜撞到了眼前,這才幡然醒悟;原來不過是小孩子賭氣過家家,等到執掌命運的那人一聲斷喝,才知道糊裡糊塗的幸福已經走到了盡頭……


  兩個頭挨著頭,流著眼淚說完了話,便將盒子里的釵環首飾拿出兩支來,到了典當鋪子里當了,尋了一處乾乾淨淨的旅店住下。又到集上轉轉,但見培公的快馬從城外又翻了回來,流星火四地直奔典當鋪子的方向去了。便知自己的行藏已露,培公一時半會便會找到這裡,不免心如刀絞。


  鸞哥兒依偎在孝逸懷中,遠遠望著窗外的白雲垂柳,悠悠道:

  「好哥哥,日後你在皇宮中繁華熱鬧,還會偶爾想起妹妹嗎?」


  孝逸用手指纏著鸞哥兒頭上的一縷青絲,深情如斯,


  「說什麼傻話,孝逸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我的小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兒……短短兩個月的時光,為人夫為人父,妹妹讓孝逸知道了紅塵俗世里的男人都是怎樣的歡樂幸福,日後即便去了,也不枉此生……」


  鸞哥兒一把捂上孝逸的嘴巴,


  「不要,哥哥一定要愛惜身體,等著咱們的孩兒出世,眼看著他健健康康的長大,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咱們一家三口終有團聚的那一天。」


  孝逸雙淚長流,望向妻子,


  「哥哥留戀著嬌妻愛子,自是不想去的,可是身負國讎家恨,不是等閑的捨身飼虎,哪一步行差踏錯,她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時自己殞命也沒什麼,連累了你們狄家卻九死莫贖……」


  「一切都怪鸞哥兒,都是妹妹纏著你不肯放手,才讓哥哥進退維谷。哥哥那樣一個有大抱負的人,跟著妹妹出來胡混,憑白耽誤好時光。」


  鸞哥兒伏在孝逸懷裡,戀戀不捨,


  「說什麼傻話?妹妹不計生死,給了孝逸一個家,一個越王家族唯一的後人,這份恩情孝逸此生也難報答。」


  兩個再不說話,只在那裡相依相偎。卻見樓下人喊馬嘶,周培公風塵僕僕的身影,已然出現在旅店轉角——


  大周如意元年十月,天下初定萬象更新,四海臣服萬民歸心。女皇帝志得意滿,雖將那幾個重臣下獄,卻並不急著審訊,昭告天下,在洛成殿親自主持本屆進士科殿試。


  黎明時分,正殿高設御座、皇案,光祿寺的幾位正卿忙忙碌碌安排殿外的試桌,卯時一到,文武百官肅立殿內。一千名貢生早已排隊等在洛成殿外的丹陛下,每人領了宮餅一包,恭恭敬敬等著入場。


  趙子昂按順序排在最頭裡,便見身後是一位白白凈凈的年輕後生,緊張得臉兒蒼白,不住口的吸氣呼氣。便笑那人道:


  「兄台似乎要暈過去了,要不要扶一下?」


  那人勉強擠出了一個笑模樣,


  「兄台莫非參加過殿試,竟如此沉穩老練?」


  子昂搖搖頭,

  「不過是吟詩作對,閉著眼睛也來得。不如兄台也閉上眼睛,試想一下滄溟大海,魚躍鳥飛……」


  那人嘆道:


  「這個時節了,哪裡還想得出來這個?我這人天生膽小,遇到緊要關頭便要暈倒。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不妨事,不妨事……」


  子昂再要勸他,卻被署吏喝止。唯見那人手中入場名單上寫著「陝西舉子員半千。」


  未幾,洛成殿內鐘鼓齊鳴,皇帝端坐在御座上。主考官喊了一聲「著!」,便見貢生們低眉斂首魚貫而入。員半千位次與子昂相鄰,倆人只隔了一塊空地。皇帝微笑著見眾人行禮畢,揮手命令殿試開始。那些貢士便到殿外預先安排好的座次上,等著考官開題。


  禮部的官員們忙裡忙外,從殿內的黃案上拿出本屆進士科考試題目,捧到殿外高聲誦讀給貢士們。皇帝的眼睛四下里逡巡,但見子昂的座次被安排到最前面,依舊是白衣勝雪眉目姣好,胸有成竹地坐在那裡等待考官出題。


  待題目出了,竟是《嶺上修竹翠》,要求寫成五言十二韻二十二句。子昂從容研磨,一忽兒仰面向天,一忽兒喃喃自語,竟不下筆。別的貢生領了題目,都默默提筆,場中一片寂靜。員半千初時緊張得不行,後來居然就鎮定了,在那裡冥思苦想應對。


  皇帝隔著帘子凝神細望,但見子昂吧嗒吧嗒嘴巴,嘆了一口氣。便遣了內監上前問道:


  「兀那舉子,皇上問你,是不是口渴?如何一再的不下筆?」


  子昂搖搖頭,低聲嘟噥道:

  「到了申時才退場,急什麼?」


  宮監原樣回稟。皇帝笑道:

  「你再問他是不是要吃酒?早上用過飯沒有?」


  那宮監跑去又問,禮部的幾個考官坐不住了,一齊將目光投向子昂,主考官牛孺更是皺起了眉頭。旁邊的員半千隻作不見,老僧入定了一般,埋頭想他的文章。子昂滿不在乎,大喇喇道:


  「天不亮便起來排隊,這天子門生當得特也的不容易。如今腹中空空,如同雷鳴。陛下若有美意,學生敢不奉命!」


  宮監跑回去再稟。皇帝笑道:

  「你去問他,要喝竹葉青呢,還是花雕?」


  宮監跑的滿頭是汗,三名光祿寺卿一齊圍了過來,都拿白眼瞪他。子昂笑道:

  「既是皇帝請客,就要遠年花雕。公公替學生回過皇上,學生這裡有一包宮餅充饑,倒也可以過得一天,只是有酒無肉,也是無趣!」


  皇帝便笑道:

  「宮餅就留著回去慢慢用,給他上酒菜!」


  少頃,酒菜齊備。主考官牛孺乃是個耿介君子,怒命酒菜單獨送進一個殿角耳房,把子昂單獨關了進去,只留下考官巡場。那子昂便在十幾名主考官的眾目睽睽之下,舉箸自斟自飲。將那遠年花雕喝得吱溜吱溜的,眾皆側目。


  到了中午,吃得酒足飯飽,酒菜撤下去,別人都開始啃宮餅的時候,他卻伏案大睡。過了一會,居然打起了小酣。


  皇帝吩咐給他蓋上一床被子,著人旁邊給他打扇。臨近申牌時分,已經有舉子貢生們開始交卷。光祿寺正卿們先行過目,篩選了以後呈給皇帝。皇帝一一翻閱,微微皺眉,唯留下員半千的詩作在黃案上,余者都被交還給考官。


  卻見子昂伸了一個懶腰,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向外面瞭望,見一千餘名貢生只剩下兩三個,不慌不忙融了墨。在宣紙上刷刷點點,片刻寫完,呈給主考官。那主考官牛孺是個耿介之士,早看不慣子昂的所作所為,心道,


  「這廝佯狂裝瘋,在隆重莊嚴的科舉考試上如此大不敬。早前聽說在宣陽里茶邸上砸琴自薦,又經常出入太平公主的門第飲酒作樂,逗引得皇帝母女同時五迷三道,必不是什麼正正經經老老實實的讀書人,看容貌果然是有些姿色的。能得皇帝如此器重,文才究竟如何?」


  拿起那份試卷,但見子昂寫道:

  「龍種生南嶽,孤翠郁亭亭。峰嶺上崇崒,煙雨下微冥。


  夜間鼯鼠叫,晝聒泉壑聲。春風正淡盪,白露已清泠。


  哀響激金奏,密色滋玉英。歲寒霜雪苦,含彩獨青青。


  豈不厭凝冽?羞比春木榮。春木有榮歇,此節無凋零。


  始願與金石,終古保堅貞。不意伶倫子,吹之學鳳鳴。


  遂偶雲和瑟,張樂奏天庭。妙曲方千變,《簫韶》亦九成。


  信蒙雕斲美,常願事仙靈。驅馳翠虯駕,伊鬱紫鸞笙。


  結交嬴台女,吟弄《升天行》。攜手登白日,遠遊戲赤城。


  低昂玄鶴舞,斷續彩雲生。永隨眾仙去,三山游玉京。」


  不由得變了顏色,啐了一口,將試卷拋在地上,斥道:


  「讓你寫五言十二韻二十二句的,緣何寫了三十六句?可見是賣弄!文不合體!況科舉會試,孔家先師在上,用詞過於隨意慵懶,不懂『采麗竟繁』的為文之道。我朝進士科選拔人才,上體朝綱下安黎民才是第一要務,既要修仙,來到朝堂作甚?有此三項,不懂人臣之道,此人本次考試資格取消,與本官攆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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