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家書抵萬金
孔雀河畔,古道邊。
今天是折柳送別的日子。
燕幕城騎著馬,獨自落在商隊的後面,沒有過多的情話,他一步三回頭,對著山坡上那個倩麗的身影揮揮手。
藍鈴古麗的金髮在風中飛揚,她抱著一隻小羊獃獃站著,強忍著眼淚,倔強地撅起了嘴唇,她沒有問為什麼燕幕城要離開?他一定有他非去不可的理由。
一個肯把視如性命的木馬給自己的男人,無論走得多遠,也無論走得多久,她相信他一定會回來。
眼看燕幕城藍色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她猛地放下小羊,對著遠方大喊:
「燕幕城!你回來——」
她一邊喊一邊衝下山坡,沿著馬路不停地奔跑,燕幕城跳下馬,也朝她飛奔過來,兩顆跳動的心再一次碰撞。
「給給……給你——」
藍鈴古麗喘著氣,把那個金髮的布娃娃「小我」塞給燕幕城,「你帶著她,天涯海角,就像我在你身邊……」
燕幕城不說話,把藍鈴古麗緊緊抱在懷裡,突然舉起藍鈴古麗的腰,裙子飛揚,在空中旋舞起一朵漂亮的百合花。
……
戀愛中的人會忘了一切。
比如對危險來臨的敏銳嗅覺。
孔雀河畔這忘我的擁抱,如一幅美麗的剪影映入一個穿紫色衣裙的女子眼裡。
趙如刀,
和她身邊四個冷峻的個女人。
坐在五匹馬上,馬在不遠處的一個山坡,她們要沿著古道,趕往大月氏,真沒想到生活是如此富有戲劇性,居然在這裡遇到了燕幕城。
「大姐,就是那個臭小子嗎?就是他在你們米粥里放的巴豆?」一個腦後盤著一卷麻花鞭臉色黝黑的女人問。
這是月刀寨二當家郭野月。
趙如刀點點頭,臉色微微一紅,想起那晚她和小草她們的囧樣,至今是羞於說出來,也不知是哪個丫頭在嚼舌頭。
「哈哈,這小子簡直是個極品,能打又愛玩,很對我胃口,有意思!」郭野月眯起一雙鋒利的眼睛,如果月刀寨大當家趙如刀是一頭冷艷的豹子,那麼作為二當家的郭野月就是一隻熱辣的野貓。
她是趙如刀奶媽的女兒,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比親姐妹還親,月刀寨就是她們兩個人的名字各取一字而來的。
「野月,你瘋了,人家已經有女人了,你沒看倆口子那麼恩愛嗎?」趙如刀皺起眉,不知怎麼的,看見燕幕城和藍鈴古麗抱在一起,心裡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意。
「切!大姐,你忘了我們是幹什麼嗎?」郭月刀笑道:「我們是強盜,不僅搶吃的用的,更重要的是搶男人!」
她那張充滿野性的黑臉笑得很放肆,哈哈又道:「再說,那個弱得像根狗尾巴花似的村姑怎麼能和我比?大姐你看著,我現在就上去把她打一頓!」
說罷作勢要揮馬上前。
「胡鬧!」趙如刀一手勒住了她的韁繩,凝目看向商隊方向,「500匹駱駝這買賣一定不小,小草你去打探一下,他們去往何方?如果順路我們就跟著他們!」
一位黑衣少女應了一聲,疾馳而去,郭野月掰開趙如刀的手,「大姐,先說好,錢我不要,但那小白臉可要歸我。」
「臭丫頭,想男人想瘋了!也不羞!」趙如刀啐了一口,去捏她的臉蛋。
「嘻嘻,大姐,你不想?幹嘛每天穿著裙子,打扮的這麼花枝招展?」
郭野月眼睛上上下下掃描著趙如刀,看得她毛骨悚然,只見這野丫頭摸著下巴故作沉思狀,「大姐你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男人?」
又悲壯地嘆了氣,指著燕幕城方向,「如果你看上那小子,小妹願意忍痛割愛,一定替你搶過來當你的壓寨先生!」
趙如刀保持沉默,表情微妙。
從小到大,郭野月和趙如刀形影不離,知道如果一個話題她保持沉默時,就表示對這件事真的上了心。
郭野月越看越心慌,凄慘地叫道,「不是吧——莫非大姐你真喜歡上了那小子!我收回剛才的話,閨蜜夫不可欺呀。」
燕幕城儼然已經成了她的人。
「臭丫頭!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趙如刀終於忍無可忍朝她張牙舞爪地撲上去,像兩匹母狼在草原上追逐。
……
出樓蘭都城后不久,就來到一座看上去明顯具有漢人風格的小城——
伊循城(今米蘭古城)。
這裡應樓蘭王的再三請求,大漢王朝駐紮了一個40人的漢軍小隊,隊長也稱為司馬,人數雖然不多,意義卻非常重大,這是向任何敢打樓蘭的各種勢力宣示,我樓蘭是大漢罩著,誰都別想欺負我。
這裡和樓蘭都城一樣,也是一片綠洲,商人不多,但附近的村民趕著牛羊進進出出,也頗為熱鬧,商隊來到這裡已經快黃昏,決定在城裡休息一晚。
剛到城門,商隊一個黑臉大漢立刻撲向一名守城漢人軍士吼道:
「二狗子!趙二狗子!」
燕幕城騎在馬上一臉黑線,這黑臉貨不是別人,正是獵戶耿黑子,自從長安第一次誤認自己為二狗子以來,一路下來,已經是第四回逮住一個人叫二狗子了。
正當他認為這次又要碰一鼻子灰時,那人守城軍士臉龐突然扭曲,鼻涕眼淚一起飆飛出來,抱著耿黑子又哭又笑:
「耿黑子!耿子哥!真的是你!」
異國他鄉遇到故人,這兩個大漢眼淚鼻涕匯成了一條河流……
燕幕城仔細去看趙二狗的模樣,嚯!這人眼小嘴大,除了眼珠子和自己一樣都是黑的外,哪有半點自己的文采,耿黑子啥眼神?在長安第一次見面時居然說自己和他是一模一樣。
燕幕城臉上的黑線也流成一條河。
……
晚上,燕幕城洗個澡躺正躺在單間的床上,撫摸著布娃娃的臉蛋,心裡回味著和藍鈴古麗擁抱時的那一刻溫馨。
門「吱呀」被推開。
燕幕城還來不及把布娃娃藏起來,就見一個黑臉大漢闖了進來,眼睛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正是情深義重的耿黑子,他已經哭了一個下午了。
他看見一個大男人抱著個女性布娃娃躺在床上,黑臉一陣抽搐,心裡暗罵一聲變態,卻硬著頭皮乾笑起來:
「燕老弟,你有空嗎?」
他眼睛盯著燕幕城手裡的布娃娃,意思是他的出現會不會打擾燕幕城和布娃娃之間的神秘交流。
「耿大哥,什麼事請講。」燕幕城咳咳回應,瞟見耿黑子意味深長的眼神,他慌忙將布娃娃藏在枕頭後面。
聽他這次破天荒地不叫自己馬屁精,改為燕兄弟,而且臉上堆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就知道一定有什麼事請自己幫忙。
……
「唔,是這樣的,二狗子想寫信給家鄉的爹娘,而整個商隊只有東家一家和你,東家俺不敢,你……」他神情扭扭捏捏,眼睛不停地查看燕幕城臉色。
他很擔心燕幕城會拒絕,畢竟這一路下來,最懟燕幕城的人就是他,一路馬屁精喊得最嘹亮的也是他。
「沒問題,我寫。」燕幕城笑道。
耿黑子呆了半晌,真沒想到燕幕城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又驚又喜又慚愧,漲紅著臉支支吾吾把手伸進懷裡,燕幕城好奇地看著他,以為他身子有虱子。
只見這黑臉漢子左掏掏右掏掏,終於掏出2枚五株錢,紅著臉放在燕幕城的床頭柜上,燕幕城又好笑又感動。
他知道耿黑子家裡情況,老爹給地主打工,老娘病重在床,年幼的弟弟妹妹一大推,之前領的薪水全部交給家裡,可以說這兩枚貼身藏的五株錢是這個黑臉漢子全部家當。
當燕幕城並沒有拒絕,因為這個耿黑子自尊心特強,他也很鄭重地把這兩枚帶著體溫的銅板放回自己的錢袋。
當時的物價很便宜。一個銅板可以買5斤米,寫一封家書兩個銅板,已經物超所值了,他認為耿黑子沒必要那麼臉紅。
可到了軍營駐地。
這才發現自己「虧大了」。
四十一個盔甲閃亮的軍士齊刷刷在一個木桌旁等著自己,一看見燕幕城走來,眼神簡直要吃人。
根據漢代兵役制度,男子滿了23歲,就必須服兵役,一次一般為兩年,直到56歲以後才免除。
軍隊主要分京師兵、地方兵、邊兵三種,顧名思義,京師兵主要駐紮長安,保衛首都的安全,地方兵駐紮在各個郡縣維護地方治安,而邊兵最辛苦,遠離家人,常駐邊關,甚至國外。
這四十一名軍士就在遠離長安的六千裡外過著思念親人的日日夜夜。
由於大漢的輪換制度並不齊全,他們中很多人已經是超期服役,一般都在三年以上,趙二狗服役了五年,而最作大漢軍隊中最小的隊長級司馬李樹根已經在西域呆了整整十年。
月圓的時候他們想家。
月不圓的時候他們更想家。
他們大多是目不識丁的農二代,所以寫個名字都夠嗆,更別提寫信。
幾年沒有和家通音訊了,聽趙二狗說今天有一個會耍筆杆子的人要來,那個激動啊,40個人像狼一樣仰天咆哮。
燕幕城剛踏進軍營一步,就被他們怒吼著四腳朝天地舉過頭頂抬進營房,幸好燕大俠不是一般人,否則尿都會嚇出來。
……
今晚沒有月亮,整個軍營鴉雀無聲,只有一盞馬燈在桌前閃爍著,映在眾人神情悲壯的臉上,燕幕城鋪開泛黃的羊皮卷,看向一臉風霜的趙二狗。
在心中反覆醞釀說辭的趙二狗結結巴巴道:「娘俺…爹俺,不是不是……是俺爹俺娘……」
眾人一陣鬨笑。
「別緊張,慢慢來。」燕幕城笑道。
耿黑子也道,「二狗子沒事!想說啥就說啥,一個能打五百斤野豬的人,不能慫!」
「對,俺不慫。」趙二狗大吼一聲,口中的話果然利索起來:
「俺爹俺娘,俺是二狗子啊,孩兒不孝,五年了,第一次給你們給寫信,俺爹的背又駝了吧,犁地時,頭要抬高,記得晚上不要側睡,背躺平……娘啊,你咳嗽好些么?孩兒明年一定回家,娶一個漂亮媳婦,給你抱一大堆孫……我…我……」
趙二狗突然蹲下嚎啕大哭。
這一哭,想引信一樣,一下子點燃了所有人壓抑已久的思鄉之情,整個軍營哭聲一片……
燕幕城停下手中的毛筆,眼眶早已濕潤,一封家書,萬金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