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縷飛綠鯽膾(一)
涵碧湖上煙波浩渺,湖中心彷彿是一大塊明凈的翡翠一般,通透無暇。到了近岸的地方,翡翠卻變成了紅綠碧璽。蓋因遠山疊林已漸染秋色,掩映在湖面之上,就像是把一小塊兒胭脂化在了水裡,而那片嬌媚明妍的紅霞就在水波中慢慢蕩漾開去。
湖上有蘭舟,舟中雙璧人。
眉眼恬淡的女子將手指淺淺劃過水面,曼聲唱著人間的清歌,「淡煙微雨蓼花洲,且看溪山秀。煙水茫茫晚涼后,捕魚舟,沖開萬頃玻璃皺。亂雲不收,殘霞妝就,一片明湖秋。」
數尾游魚應聲從湖中躍出,濺起水花四射。
桂花猝不及防差點被拍了一臉,想要伸手去捉時,那魚兒早就一擺尾游地遠了。
她如今和朱成碧熟了,玩笑無拘,就打趣她道:「自來形容美女都是沉魚落雁,你看這涵碧湖的魚兒卻不識貨,一見你竟然嚇地跳了起來,當真該打。」
朱成碧眼睛微彎,一對兒梨渦若隱若現,「既然如此,一定得把這可惡的魚兒捉回來好生盤問一番,看看它到底是被誰的容貌驚嚇到了。」
她本是側身坐在船舷之上,話音未落便乾脆利落地向後仰去,連一點水花都沒有濺起就無聲無息地滑到水裡去了。
沒了主人駕馭的德字舟漸漸橫停在水面上。桂花扭頭向她們來處的湖水中看去,卻只見一波秋水幽沉碧綠,哪裡還有朱成碧的影子。
她也不急,索性在船中五心朝天地靜坐了起來。湖裡有魚怪出沒,在這裡入定修鍊是萬萬不成的。但此處五行靈氣極為濃郁,即使只是淺層的吐納也對於修行很有益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桂花忽然心有所感,睜開了眼睛。
嘩啦一聲輕響,朱成碧從水裡露出頭來,雙手裡還各抓著一條魚,左手的青灰色扁圓身子,右手的則背黑腹白肚大脊隆。她就在湖裡踩著水把魚舉給桂花看,笑眯眯地問道:「剛才嫌棄你的到底是左邊這條,還是右邊這條?」
桂花撲哧一笑,就想拉她上來。
朱成碧搖了搖頭,輕鬆地游近靈舟。也不知道她做了什麼,德字舟忽然又生變化,靠近船尾的甲板打開一個數尺見方的洞口,露出下面裝滿水的暗艙來。
她把那兩條魚遠遠丟進了水艙之中,分開碧波輕輕一躍就回到了舟中。桂花這才看出她身上穿著的朱紅衣裙的材質甚是奇特,竟然沾水而不濕,殘存的水滴如同滾珠一樣滑落下來,很快匯聚在艙尾流入暗艙,而小船里依然是清清爽爽。
趁著朱成碧倚在艙壁上絞頭髮的功夫,桂花摸出來一包從紅豆院裡帶出來的點心,捏成碎屑撒進暗艙內的水中,嘴裡一本正經地喝問道:「兀那兩條魚精,還不快快如實招來。方才可是你們偷窺到朱真人的容顏,然後就急不可耐地跳起來唐突了真人?」
兩條魚原本在艙中亂竄,忽然看見有吃食投喂就忘了七秒之前的驚嚇,爭先恐後浮上水面搶食。
桂花和朱成碧俯瞰下去,便如同二魚紛紛點頭認錯一般。
朱成碧拿了條絲巾出來系在半濕的秀髮上,倒顯得額外有幾分俏皮。她把臉一板,怒道:「魚犯既已認罪,那便明正典刑,千刀萬剮了罷。」
仙子金口玉牙坐言起行,說千刀萬剮就絕不會只斬九百九十九刀了事。漁家從湖上捕起鮮魚當場刮鱗剖腹本是常事,而漁娘若是有了仙家手段,整治出的魚膾當然更是精美無倫。
德字舟不僅以德浮人,更能厚德載物。看起來雖是小小的一條,裡面藏著的各種物事卻令桂花嘆為觀止。
朱成碧不知道從哪裡拉出來一張几案擺在船里,手腳麻利地在上面放好砧板和一個白釉瓷大盤,然後又從魚艙里捉了那條背黑腹白的寒鮒出來,
鮒魚雖美,惜乎多骨,正如金橘帶酸,蒓菜性冷,海棠無香一樣,乃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之憾。
但這種小事卻絲毫難不倒朱仙子。她手中的魚刀翩若驚鴻,矯若游龍,手法嫻熟地剖麟去臟后將兩邊凈肉沿魚骨切下,又在兩片魚身之上來回抹了幾抹,那些細小微刺已是紛紛跳了出來,在案板邊整整齊齊地堆成一小堆。
一邊的桂花看地目瞪口呆,吃驚不已,「這把刀,難道是。。。」
「嗯,是我的本命法器。」朱成碧頭都不抬地隨口答著,手腕再動,將刀刃貼著魚皮一劃,便只餘下處理乾淨的兩條剔透魚肉在案板上不勝嬌羞地迎風輕顫。
「我路都走不好的時候就幫著大人幹活,進入仙院之前也不知道殺了多少條魚。那時候恨不得再也不要捉魚殺魚,結果到煉製本命法器的時候,還是鬼使神差地選了剖魚刀。」朱成碧淡淡地說道,又恢復了毫無表情的樣子,「當然魚刀比較小也是一個重要原因,這樣煉製起來需要的材質更少。」
她手上不停,將魚身用一張雪白細軟的厚紙包裹住吸去水分,又細心清理好魚骨魚身殘渣,將它們一一丟進了湖水裡。嘴上同時還在對小弟子答疑解惑,「魚刀是法器,德字舟卻是靈器。你可知道這其中的區別嗎?」
桂花在得到的記憶碎片中沒找到多少這方面的信息,似乎上古之時對於靈器和法器並無區分,當下端正態度虛心請教道:「我原先以為是按威力或者珍貴程度而劃分,但現在看來並非如此。還請真人明示。」
「當然不是這樣分的。德字舟是我借用的門派制式靈器,跟我的剖魚刀功用不同,很難直接比較威力。但是論珍貴程度,這把刀肯定是拍馬都比不上的。」
剖魚刀刀身微震,似乎在抗議主人對它的不當評論。
朱成碧輕輕地在刀背上撫摸數下以示安撫,接著道:「一件靈器若是能產生器靈,就被稱為法器。」
「靈器回爐便是重鑄,而法器卻能夠成長和升級。一件靈器再珍貴,也比不上與主人心意想通的法器。修士使用靈器時要用靈識操縱,消耗很大。使用法器卻因為有器靈輔助而可以分心多用。」
桂花一怔:「您上次不是說一個修士只能培養一個器靈嗎?」
「的確如此。」朱成碧答道:」可是修士隕落之後法器還在啊。這些法器交到新主人手上,雖然不能像自小培養起來的那麼得心應手,但其中的器靈也可以輔助新主發揮相當作用,比無知無識的同階靈器有用很多倍呢。」
「各家仙派弟子一旦身死隕落,留下的法器只要沒被毀,約定俗成都是要歸自家出身的仙派所有,哪怕道侶和嫡親血脈都無權置喙。」
說話的功夫,朱成碧已經運刀如風,切好了一大盤魚膾。
素瓷盤是白的,盤上鋪的一層軟紙是白的,而薄如蟬翼的魚膾也是白的。但白於白之間卻層次分明,三種不同的質感相互映托,別有情趣。白瓷的溫潤和白紙的厚軟益發顯出了魚膾的剔透晶瑩。。。
每一片魚肉的紋理都纖毫必見,似乎仍有生命力在其中流轉。層層疊在盤中離若散雪,似乎隨時隨地可以迎風而起舞。
朱成碧有些遺憾,「從上河城走地匆忙,沒有補充椒芷蒜齏,只能隨便配些姜醋了。好在鮒魚味道清甜,應該無礙的。我特意沒有捉鯉魚,就是怕佐料不全有腥氣。」
她伸出竹著夾起一片放在嘴裡品嘗,頗為滿意,「還是比不上無明湖裡的,但也算得是很不錯了,你也來嘗嘗看我的手藝。」
桂花依言也夾起一片來,對著天光看了一看,覺得自己夾著的不像是魚膾,而是一片瑩潤流光,頓時有了不忍入口之感。
她也沒有蘸姜醋,就把魚膾直接放在口中輕嚼。鮒魚並不難得,但這魚肉的滋味竟是她平生從未嘗過的。齒間先是感受到一層若有若無的綿軟,然後還沒等多嚼幾下,已經化作鮮美的汁水流到腹中去了。
兩個人吃相斯文秀氣,速度卻一點也不慢,轉瞬間大半盤已經落入肚中。桂花不大愛吃天香樓的酒醉魚生,卻很喜歡這原汁原味的鮮美鮒魚,感嘆道:「我也是沾了真人的光,魚怪還沒見到,好東西卻吃了不少。和今天的魚膾一比,從前吃的魚都沒什麼滋味了。」
朱成碧丟下竹著,又開始炮製艙里剩下的那條團頭魴魚,聞言笑道:「這可是吃過人血人肉的魚,眼看就要成精怪了,滋味當然不同。」
畫風突轉,桂花悚然一驚,嘴裡半含著的魚肉也不知道是該咽還是該吐,只能獃獃地望著依然風輕雲淡的朱真人。
朱成碧聳了聳肩,把魴魚頭丟到船外,看著那一縷暗紅的血色在綠色的湖水中蕩漾搖動起來,對桂花道:「你也不想想,這樣豐饒的天然漁場,湖面上為什麼只有我們一條船?若不是湖中魚怪吃人,那些漁人又怎麼會壓根不敢到這個地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