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遺珠

  庚敖出國都近兩個月,驟回,廷臣雲集於前殿,議事直到戌時方散。


  他往王寢行去。應門的側旁已站了一個紫衣寺人,似等待許久,張目四望,見他身影漸漸行來,眼睛一亮,躬身小碎步地到了近前,道:「君上歸安。伯伊夫人知君上歸,欣喜不已,設食為君上接風洗塵,著奴前來恭迎君上。」


  伯伊夫人便是先烈公的夫人,即庚敖兄嫂,出自穆國貴老世家,當今老丞相伊貫的長女,於五年前嫁烈公為正夫人。


  烈公不幸薨了,庚敖出於敬,並未令她立時遷居,如今她依舊居於王宮后寢,王宮之人也如從前一樣稱她夫人。


  紫衣寺人名叫魯秀子,面容俊秀,口齒伶俐,是伯伊夫人身邊的親信。他傳完了話,便躬身不起,垂首等待。


  庚敖略一沉吟,轉身往後寢而去。


  魯秀子忙跟了上去。


  ……


  后寢內燭火通明,屋角一隻鼎爐燃起密香,香氣四散,如雲似霧,繚繞在重重的帳幕中間。


  伯伊夫人已梳洗換衣,坐於榻上,微微閉目。


  她才二十六歲而已,燭火投在她的面容上,這張面容光潤而鮮彩。


  女御腳步聲漸近,低聲道:「夫人,君上已至。」


  伯伊夫人睜開眼睛,下榻急忙迎了出去。


  對面階下,庚敖深衣赤履,玄冠玉纓,還是面見廷臣時的一身著衣,身後交織著夜色和王宮燈火,正大步拾級而上。


  「子游!」


  伯伊夫人喚他的字,面帶親切的笑容。


  「阿嫂!」


  庚敖快步跨上最後幾道台階,停在了伯伊夫人的面前,向她見了一禮。


  「阿嫂一直等敖,連自己也未進晚食,我心中實在過意不去。阿嫂大可不必為敖如此費心。」


  伯伊夫人笑了:「子游這話,阿嫂就不願聽了。先君去了,如今整個大穆壓於子游雙肩。前次子游伐楚歸來,阿嫂本就想設宴為子游慶功,奈何子游未在宮中停留幾日,便又出國都西行,一路必定少不了餐風宿露。子游為我大穆,宵衣旰食,阿嫂居於王宮,日日錦衣玉食,心中豈能自安?不過餐飯而已,何來的費心。」


  庚敖摸了摸腹,道:「正好我也餓了,多謝阿嫂。」


  伯伊夫人笑著將庚敖引入,二人分坐各一張食案之後,女御魚貫而入,以各色食器進獻酒食。


  庚敖確實餓了,坐下后便取食,聽伯伊夫人問:「阿嫂聽聞你在歸來途中,於枼城遇刺?當時可有受到驚嚇?」


  庚敖抬頭,見伯伊夫人目光投向自己,面帶關切之色,便笑道:「刺客當場被殺,我無事,阿嫂放心。」


  伯伊夫人雙眉微蹙:「子游,先君遇刺而去,留我一未亡人苟存於世,身邊無可倚之人,阿嫂每每想起,心中便悲慟不已,前些時日,又驚聞子游你竟也遇刺,阿嫂當時徹夜未眠,擔心不已,幸而隨後得知你化險為夷,阿嫂一顆心才放了下去……」


  庚敖道:「多謝阿嫂關切,敖無事。」


  「指使之人可有眉目了?莫非又是楚人所為?」


  庚敖道:「暫時還未得知,正在追查。」


  伯伊夫人咬牙道:「若捉到暗地指使之人,千刀萬剮,也不足以消我心頭之恨!」


  庚敖笑道:「我知阿嫂一向待敖親厚,敖拜謝。」


  伯伊夫人點頭,嘆息一聲,眼角便流出了淡淡一縷綿色:「子游你知阿嫂之心便可。」


  又道:「瞧我,因了關切,只說些敗興之言。」


  「為先王之祭,宮中禁樂已足一年。阿嫂知你平日辛苦,特意排了一支新曲,以樂侑食,解子游路上風塵。」


  她輕拍雙掌,便有一列綵衣舞女入內,禮畢,一道低垂於地的帳幔之後,傳出一縷悠揚簫聲。


  這簫聲起先如林中雲霧初起,漸漸風過松枝,天女散下繽紛,盤旋登上雲霄,最後收曲,風卷荷葉,盪出滿湖微波,粼粼波光,漸行漸遠。


  舞女彩袖翻飛,宛若驚蝶,中間又有笙簧伴奏,只是無論這翩翩舞動的舞女還是那笙簧之聲,都似在烘托簫樂,它無處不在,幽咽迴旋,裊裊婷婷,絲絲入耳,直至最後消聲,餘音卻還猶在耳畔盤旋,久久不散。


  「子游以為這簫聲如何?」


  一曲終了,伯伊夫人問。


  庚敖微微一笑:「行雲流水,飄飄如繞雲宮。」


  伯伊夫人笑道:「子游果為知音之人,也不枉我阿妹特為子游歸都所做的這支雲宮曲。」說完看向方才簫聲起處。


  「妱,出來吧,拜見君上。」


  簾幕微微波動,猶如風吹水面,盪出層層漣漪,漣漪里出來一個手執玉簫的紅衣少女,微微低頭,朝庚敖行來,到他面前,行了一禮。


  「妱拜見君上,願君上萬歲無疆。」


  她生了一幅可人容貌,身姿裊娜,螓首低垂,玉面泛出一層嬌羞紅暈,燭火映照,極是動人。


  庚敖視線在她面上掃了一眼,彷彿略微驚訝,看向伯伊夫人。


  伯伊夫人笑道:「她便是我的阿妹,名妱,前些時日我染了場風寒,妱入宮來陪我,我病好后,捨不得放她回家,又留她在宮中多住了幾日。妱從前在家中,常從父兄口中聽到對君上的美辭,知君上你卓偉不凡,氣宇蓋世,雖未能得見君上之面,卻神交已久。我恰又得知子游不日歸,便叫妱為子游作了一曲,方才獻醜,幸好子游不嫌她方才簫音刺耳,若是敗了子游的興,那便是妱的罪過了。」


  庚敖彷彿恍然,略抬了抬眉,微笑道:「原來如此。阿嫂用心了。」復看了眼少女。


  「很是不錯。」他頷首道了一句。


  「君上誇讚你了,」伯伊夫人笑,「還不快上來,為君上敬上一尊?」


  妱應了聲是,將手中玉簫遞給近旁一個女御,來到庚敖案前,取了一隻彩鳳雙聯杯,滿酒後遞了上去。


  庚敖微微一笑,接過飲了。


  「妱不但通音律,在家中也勤習女事。七月流火,合食牛鹿。這小鹿之肉便是妱親手所烹,以彘油制,極是鮮嫩……」


  妱跪坐於庚敖案側,以挑匕取了一片切割好的鹿肉,呈了上去,含羞道:「君上若不棄,可品嘗。」


  庚敖視線掠過身側少女那張惹人憐愛的玉面,轉而投到她手中挑匕里的那片鹿肉上。


  鹿肉被切成精緻的薄片,泛著油汪汪的緋紅色,看起來潤澤而可口。


  少女用含羞帶怯的期待目光,望著自己。


  也不知怎的,便在這一刻,他的眼前卻忽然浮出了另一雙居高臨下盯著自己的眼眸,心裡忽然感到被什麼給頂了一下似的。


  妱呈上了鹿肉,卻等不到來自庚敖的回應。


  她悄悄地抬起眼睛,望了一眼面前英俊的年輕男子。


  他的視線正定定地落在自己手中挑匕里的鹿肉上,神色看起來有點怪異。


  妱吃不准他在想什麼。遲疑了下,回頭看了眼伯伊夫人。


  伯伊夫人向她投了個眼色。


  妱咬了咬唇,凝視著庚敖的一雙眼睛里流露出微微的委屈之色,輕聲喚道:「君上……」


  庚敖回過了神,朝她笑了笑。


  「孤不食鹿肉。」


  ……


  庚敖離了后寢,路上,神思慢慢地轉到了今日廷臣在他面前的那一番激烈爭論上。


  爭論的焦點,就在於他接下來的婚姻之事。


  一年之前,烈公在世之時,為他這個王弟擇了晉侯之女聯姻。當時議親只進行了一半,烈公便不幸身亡,婚事隨後耽擱了下去。


  一年之後的今日此時,晉公子頤正在前來丘陽的路上,之前他曾遣使說,此行是來拜烈公的周年祭。


  拜周年祭自然是真的,但他此行的另一個目的,顯然是重議婚事。


  他的妹妹,便是去年曾議親的那位晉國君之女,至今還沒出嫁,依舊在等著履行兩國婚約。


  當初烈公提出這樁婚事的時候,朝廷里並無人反對。但如今,情況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今日的廷會上,老丞相伊貫始終未置一詞,立在那裡彷彿打起了瞌睡,但卿大夫們的意見,卻分成了兩派。


  司徒周季為首的一派,認為晉侯昏庸,國內局面動蕩,隨時可能發生重大變化。既然當初國君和晉國的婚約並未事實訂立,如今完全不必再履行婚約。


  而大夫荀軫等人卻堅決反對,稱穆晉兩國向來有互為婚姻交好的傳統,如今既與大國楚國交惡,量穆國之力,不可同時再和晉國離心,否則若是晉楚交好,於穆國大不利。何況國君的這樁婚事,當初是烈公所提,烈公雖去,遺願斷不能悖。


  兩方朝臣,當著庚敖的面,爭的面紅耳赤,各不相讓,就差沒有擼袖子打架了。


  庚敖惱怒,當時拂袖而去。


  ……


  穆國王宮為庚敖高祖庄公時所修,至今已逾百年,因歷代國君一貫倡簡,反對奢靡,除做過些局部修繕,從無大興土木,故不比別國王宮富麗堂皇,帶著西北穆人特有的一種沉凝古樸之感。


  庚敖穿過烏沉沉的應門,入了自己所居的王寢。


  雖回宮才第一天,但等著他處置的簡牘,堆積的已成了數座小山。


  庚敖坐於日常閱簡的案頭之後,埋頭處置政事。


  茅公從堆積如山的簡牘里翻出一冊帛卷,呈了上來,道:「君上,此為兩個月前周王所下的朝書,君上覽之。」


  庚敖頭也未抬,只問了一句:「可是在催問納貢?」


  作為周王室下的分封之國,每年納貢,本是封國的職責所在。但如今,周王室威信日益墮落,雖名依舊是天下共主,地位至高無上,但除了中原的一些傳統小國依舊還按時分歲地向周王納貢,像晉、齊、楚這些邊緣地帶的大國以及依附於諸大國的許多小國,漸漸開始減了上貢,甚至有的乾脆就不納貢了。


  照周禮,距洛邑千里之外的分封國,國君最少三年一次親入周室去朝覲周天子。


  自己的兄長烈公,就是在去往朝覲周天子的路上遇刺身亡的,當時周王連個屁都沒放,庚敖如今豈還會納貢給他?

  「似乎並非納貢之事。」茅公道。


  庚敖停下,挑了挑眉,接了過來展開,瀏覽了一番。


  周王的朝書說,十七年前,王室有一王姬流落於外,周王思念成疾,欲尋王姬回宮,特命天下諸侯國傾力助王室尋找,若能找到,必定予以封賞。信物便是一面玉珏。


  朝書附帶那面玉珏的圖繪,上有半對雕龍鳳,繪的十分精細,細節栩栩如生。


  庚敖不過掃了一眼,將周王帛書丟在了案頭上,嗤了一聲:「孤何來的空閑,替他尋這滄海遺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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