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卜算巫峽地
正欲與段夜光繼續鬥嘴,織醉突然聽到一聲虛弱的咳嗽。
織醉連忙扶好他,極乖順的道,“何爺爺,我扶你。”
“勞煩師叔,先送我回房吧。”被喚作“何爺爺”的老人咳了一聲,聲色裏帶了些許恭敬之意。
織醉愁得眉毛倒豎,滿眼都閃爍著委屈的光芒。
眼前這可是一位白發蒼蒼的八旬老人,而她,不過是個筋骨都還未長齊全的十歲小女娃。
段夜光在一旁看著好戲,掩嘴忍著笑。
織醉朝他扮了個鬼臉,小嘴抿著往上一皺,連同那小巧的鼻子也往上皺了幾分,模樣俏皮,十分逗人發笑。
段夜光搖晃了兩下腦袋,一副“我根本沒看見”的表情。
織醉氣鼓鼓的嘟起嘴,把步履蹣跚的何老送入房內後,正欲起身回頭與段夜光鬥上一鬥,卻隻見段夜光徑直走到了何老躺著的床邊。
“何老,師尊的意思,你可都明白了?”段夜光說話,竟一丁點也不像十多歲的少年,帶了些深沉之音。
“弟子明白,隻是,這太難了。”何老揪著硬木板床上鋪的那一層薄絮,蒼老的臉布滿皺紋,溝壑縱橫,眼睛枯黃深陷入骨,“我一心向道,卻堪不破其中機緣。我早知自己資質愚鈍,卻執念深重,癡學道法,呆在蓬萊六十五年,也已然是仙尊對我的寬厚了。”
“何爺爺。”織醉輕輕喚了一聲,她看見了那雙枯黃的雙瞳中流露出一股濃烈的哀傷,心中頓時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傷。
人,總是會老去的麽?
生老病死,就是作為一個人不可逆轉的宿命麽?
死亡,是自然的輪回,是新與舊的更替,也是曆史前行的痕跡。
六道輪回,是不可更改逆轉的規律道法。
而她也隻是一名渺小的凡人,現今連吐納之法都學不會,如果哪一天,她也注定要老去,要死掉,變得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站在師父的身邊時,又會是怎樣的場景?
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絕對不行。
不能老,不能死,她要生生世世做師父唯一的弟子。
就算是千難萬險,她也要好好的呆在師父身邊,修習術法,脫離凡胎,修得仙骨。
因為他,已經孤獨了千百年,她不會再讓他再次這麽孤獨下去。
“段師兄,待我身體好轉,自會離開蓬萊,不再勞煩師尊了。”他聲音略有些顫抖,轉而對著織醉,“小師叔,我隻有一個請求,我離家多年,已不知曉家中親眷如今何在,聽聞師叔得上仙親傳卜術,煩請師叔為我算一算,我家今何在。”
織醉拉著臉,說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
都怪自己一時貪玩逗那觀滄海說出的大話,可真謂禍從口出。
“何爺爺,其實……”織醉昏頭昏腦,一時吞吞吐吐,不知該如何說起。她隻好求救地看著段夜光,卻見段夜光依然一副看好戲的怪表情,她真是氣極!
何老蒼老的臉上寫滿期待,他的眼瞳雖然是枯黃的,但望著織醉的眼神卻那麽真誠虔切。
織醉硬著頭皮,裝腔作勢地掐算略微一下,“巫峽!”
許是織醉心中所念,不知怎麽就吐出兩個字。
何老聽聞身形為之一驚,“師叔果然卜術高深,我的老家恰恰是巫峽邊上的巴東。看來,我的親人,尚未遷居。那我便可找尋他們了。”
巫峽之岸,巴山之東。
織醉也對這樣的巧合十分驚訝,段夜光不知何時已在織醉身邊站立,目光炯炯。
一會兒看織醉,一會兒看何老。滿是懷疑的眼光。
一時間氣氛緊張起來,隻有織醉,暗自吐了吐舌頭。
又擔心段夜光拆穿她的話,害何老傷心,她連忙岔開話題,“對了,穆承哪裏去了?”
本來是不打算問穆承的,但心中因有這一份念想,在思緒紊亂之下也便脫口問出來了。
可這不問不打緊,此問一出,房內一老一少兩人皆淡下臉色,沉默起來。
織醉心裏的預感越發強烈,那是不安。
她推門而出,奔到自己和穆承曾住過的房間,推開了那扇簡陋卻又熟悉的木門。
積灰從門扇上掉落,飛揚而落的塵埃,在昏黃的逆光之中浮動著。
空曠簡陋的房間裏什麽擺設也沒有,僅有一張籠著青色紗帳的木板床,旁邊有一個木製小櫃子,櫃子上擱了一個青瓷花碗。
一如她剛來這裏時一模一樣,可唯一不同的是,這裏已空無一人。
穆承,他到底去了哪裏?
“段夜光,穆承呢?”
段夜光跟著她追出來,就站在她身後。
記憶裏,織醉很少喚他的全名,不知為何,每一次他聽到她喚他全名時,他都有一種舒心愉悅的感覺。
可這一次,卻令他胸腔處竄出一股酸澀,幾乎難以控製它在血液裏逆行。
“穆承!穆承!”織醉大聲喚著穆承的名字,在偏殿的走廊裏,順著那排木門一間一間地喊著。
“好了!”段夜光雖說是個十幾來歲的少年,這一聲卻似引自丹田深處,中氣十足,震住了胡亂慌張呼喊的織醉。
織醉停下來,茫然慌亂,狼狽無措,眼神像極了一隻受傷的白兔。
“穆承身體孱弱,你一直都知道……”段夜光的語氣柔和溫軟起來,織醉卻聽得膽寒心驚,她甚至打斷段夜光的話,害怕他接著說下去。
穆承瘦削蒼白的手指,枯澀的雲卷長發,枯瘦如柴的身形,以及他抿著發白的薄唇,那樣隱忍的模樣。
還有那雙仿似深潭、泛著暗波,仿佛要把人的靈魂也吸附進去的雙眸。
他的樣子,他的細微的表情,都那麽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腦海。
“我知道,穆承也想回家了,對不對?”織醉含著笑,那眼瞳純澈動人,如一塊未被加工雕琢的璞玉。
段夜光上前一步,先扶住織醉的肩膀,目光堅定,低沉著聲音道,
“織醉,你聽我說,穆承,已不在人世了。”
段夜光的話,如一道夾帶閃電的雷鳴,轟擊在織醉已不再清明的腦門,眼前一片模糊水光,在蓬萊記名弟子居住的簡陋偏殿裏來回晃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