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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頭一回創業

  稻穀一入庫,沒有外出打苦工掙錢的人,閑著無聊,又拿郁鋒濤解悶,等著看他這個在縣城讀過書的書生,最終也要落得和別人一樣背著包袱出門掙點汗水錢還債。


  當有一天發現郁鋒濤仍然是天天捧著書本在啃,根本沒有打算出門打苦工掙那麼一點血汗錢還債時,有人在屋裡頭坐不住了,急得在村子上躥下跳,憤憤謾罵有她彭淑娟這樣溺愛兒子,寵著兒子的嗎?二十剛出頭男孩一個,有手有腳,眼不瞎耳不聾,竟然好吃懶做天天窩在屋裡頭,像什麼話?——好像郁鋒濤不出門去打苦工掙錢,礙了他們家掙錢、發財。


  出門打苦工掙錢,郁鋒濤不是沒有想過,而且一連幾個夜深人靜的夜晚,躺在床上盯著黑咕隆咚天花板,無數次的掙扎、矛盾過,他比村裡任何一個人都迫切、渴望掙到錢,改變自己命運。


  以前在暑期里,郁鋒濤到工地去打工過,那份苦,他至今記憶猶新:一天要干十幾個鐘頭活,累得晚上躺在床上動蕩不得,這還是小事。一旦碰上沒良心包工頭,工錢被拖欠,猴年馬月也要不到手。更可怕的是遇上黑包工頭,工程一結束,捲款而逃,結果到頭來白乾一場,一分錢拿不到。


  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


  家徒四壁是一個鐵籠子,牢牢困住郁鋒濤,他無法施展拳腳,頭腦再好使、有文化,又能奈何?

  知子莫如母。


  心裡自然明白自己兒子心懷凌雲壯志,因此彭淑娟頂著山大壓力任性寵著兒子,甘願過清貧日子,讓兒子在屋裡頭安靜啃書本。


  半個月後的下午半晌,趁著幾天來的雨天轉晴,彭淑娟來到村北邊小溪洗衣服。


  溪邊已有好幾個婦女在洗衣服,彭淑娟避開她們,找了個隔她們十來米遠地方,免得遭到她們白眼,被她們欺侮。


  越怕事,事越纏身。


  幾個婦女中的老太婆,擔心不說話被人當啞巴,不容等彭淑娟來得及把衣服放下,就搶著諷刺、譏笑彭淑娟:「淑娟呀,你家發大財啦,兒子都不用出門做工掙錢了。」——別以為老太婆很老了,其實她一點不老,頂多比彭淑娟大那麼三、四歲而已。


  充耳不聞,彭淑娟甚至頭也不扭一下,一聲不吭蹲下去把衣服放下,埋頭洗自己衣服。在鬧荒生活了二十多年,村裡哪一個人她彭淑娟不了解?

  與老太婆臭味相投的川陽人,搶屎吃的狗一般,立馬追著老太婆的話附和叫嚷:「有一種人呀,兒子天天死在家裡看書,半夜想狗屎做點心唄。這種人能發財,我連屎都吃進去。」


  川陽人五十多歲,是鄰村川陽人,自從她嫁到鬧荒后,大家便叫她——川陽人,沒人知道她真實姓名。


  依然不吱聲,彭淑娟心裡比誰都明白自己眼下處境,天大委屈也只能忍著,在村裡低頭彎腰做人。


  軟柿子好捏。見彭淑娟不敢吭聲——好欺,川陽人得寸進尺:「半夜想狗屎做點心,事是沒事,不要把村裡年輕人全帶壞喲——」


  比起川陽人,老太婆更不可一世,當自己是村裡長老,惡毒、尖刻教訓起來:「敢把村裡年輕人帶壞,我老太婆領全村人挖了她家祖墳,砸了她家鍋灶。」


  殺人不過頭點地。


  見老太婆、川陽人如此毫無人性欺負落難的人,其中一個三十五、六歲婦女——彭花枝,她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挺身打抱不平,怒斥道:「老太婆、川陽人,你們兩個太欺負人了吧,淑娟平日里哪一點得罪你們了?天在頭頂上,你們這樣欺負剛剛死去老公的婦女,不怕遭到天打雷劈嗎?」


  難得彭花枝這個老鄉挺身仗義執言,彭淑娟感激之情躍然臉上,她們娘家是同一個村子——平電。


  衣服是沒辦法再洗下去了,臨走前又不想顯得太軟弱,彭淑娟反唇機譏:「花枝,算啦了,別跟人家計較。」「我家鋒濤看書再怎麼沒出息,總不會和有人的兒子一樣:三十多歲連老婆娶不到,還整天把老娘做婊騙取的髒錢,拿去塞進破鞋那個破東西里。


  「你,你——你——」川陽人又羞又惱,氣得一團血腥味湧上心口,一陣天旋地轉,腳一滑,整個人掉到溪里洗澡去喲。


  「哈哈哈哈」頓時,洗衣服的婦女們忘了嘲笑、挖苦彭淑娟,一陣瘋狂大笑。


  阿彌陀佛,老天開眼吶!彭淑娟心頭憤恨叫一聲。她說的不是別人,是川陽人母子兩個,破鞋是村裡臭名遠揚的賤婦蔡貴香。在鬧荒村,沒有一個單身漢和蔡貴香不上過床。


  回到家后,彭淑娟把洗衣服遭遇對兒子說了,要兒子徹底看清鬧荒人的醜惡嘴臉。


  血氣方剛,郁鋒濤吞不下這口氣,豈能容許老太婆、川陽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欺人太甚。蹦,蹦,蹦,跑到西廂房裡拿了一把柴刀,往門外闖,郁鋒濤要親手去砍了老太婆、川陽人。


  「鋒濤,你要幹什麼?」見狀,彭淑娟泥菩薩身上長草——慌了神,追出去把兒子喝住:「你給我冷靜一點,好不好,這樣莽撞,你能成什麼氣候?這點兒氣都受不了,那你今後有什麼出息?要是你再出事,剩下阿媽和你兩個阿妹怎麼辦?」「俗話說,能忍者,成大事!古代韓信還能當眾吞下胯下之辱呢,難道你連鬧荒人幾句話都無法忍下?」


  母親的呵斥,如同一場傾盆大雨,澆滅郁鋒濤胸膛燃燒的一團火,他汗顏不已。


  但是這件事對郁鋒濤的震蕩,可以用地動山搖來說,他心底裡頭壓抑著一團仇恨,這團仇恨就像一個殺手追著他,他邊掙扎邊苦苦琢磨著要儘快走出眼前泥潭。


  身處逆境,度日如年。


  又沉悶地耗過了三天,郁鋒濤又收到了同學們寄來的舊報紙舊雜誌,還不忘在裡頭給他夾寄郵票,否則,他都沒錢買郵票給同學們回信。


  靠著舊報紙舊雜誌搜集信息,郁鋒濤最後拿定主意——養雞。


  養雞,首先得有小雞崽。


  囊中羞澀,天性靦腆又臉皮薄如紙,郁鋒濤只好叫母親到村裡有小雞崽人家去賒一些。


  結果雞崽沒賒到,彭淑娟還遭到人家當面一頓羞辱、譏笑、挖苦一頓:「叫我家小雞崽賒給你們家,哈哈哈,你淑娟臉再生白點。就你那個好吃懶做的兒子,一天到晚窩在家裡啃書本,什麼活也不幹,半夜想狗屎做點心,你拿什麼還我們?」


  彭淑娟回家跟兒子一說,氣得郁鋒濤全身血管欲要爆裂,天地如此廣闊,他不求鬧荒人,總行了吧?


  次日一大早,彭淑娟便回娘家去。


  三個哥哥一聽說外甥要養雞賺錢,覺得妹妹有盼頭了,甚是高興,二話不說出錢幫彭淑娟這個落難妹妹買到了三百多隻小雞崽。


  黃昏時分,彭淑娟悄悄把小雞崽挑回家,她不想惹得鬧荒人眼紅、妒嫉,又要潑冷水。直到自家屋裡頭了,彭淑娟才禁不住內心的欣慰、歡喜:「兒子,快出來看,你三個舅舅幫我們買到小雞崽啦,我們再不必遭人白眼、羞辱去求鬧荒人了。」


  母親離開家之後,郁鋒濤心頭一直焦躁、不安,不知道母親這一趟回娘到底能不能賒到雞崽?突然聽到母親歡喜叫聲,郁鋒濤一滑溜從床上蹦下,朝廳堂撲去,一瞅,三百多隻小雞崽正在咯嘰咯嘰咯嘰叫著,萌萌的叫人心速一下升高。頓時,郁鋒濤消瘦、黝黑的一張臉黑里透紅,淚水奪眶而出……


  沒錢買飼料,郁鋒濤按書上所說,當下自己動手配備飼料。


  第二天起每天黃昏時分,郁鋒濤背著一個小簍子,扛著鋤頭去地里挖蚯蚓作飼料引子。要把蚯蚓剁碎,特別是有小拇指大的蚯蚓,開頭的時候很難下得了手,郁鋒濤硬著頭皮閉上眼睛手拿菜刀一陣亂剁,等他張眼一看慘不忍睹的蚯蚓,噁心的一陣嘔吐,膽汁都吐出來。叛逆頭腦一轉,郁鋒濤後來將蚯蚓包在菜葉里剁碎。


  隨著餵養經驗一天一天在積累,三百多隻小雞崽是一天一個樣,招惹得村裡有人眼紅的憋不住,便詛咒他們家的雞全死光。


  ——人不逢時,歹人的一句詛咒也是金口玉言了。


  就在三百多隻雞眼看要上市了,突然一夜間村裡鬧起一場雞瘟疫,短短兩天里,雞死了一半,打擊得彭淑娟、郁鋒濤這一對難中母子措手不及。


  好在頭腦轉的快,郁鋒鋒當機立斷把剩下的雞全搬到樓上,忍得被咒罵、仇恨,死不讓外人前腳邁進他們家屋裡半步,雞的死亡才減少下來。


  三天下來,郁鋒濤的臉黑了下去,他仇恨這個世道對他如此殘忍,對他如此不公平。他不知道自己前世到底做了什麼孽,這一世要遭到這樣懲罰?問天天不應,問地地不理,郁鋒濤將大把大把酸楚淚水往肚裡咽,沒人會可憐他同情他。


  冬天的夜來得特別早,才五點鐘,天色開始發暗。


  步履艱難地拖出沉悶屋裡,郁鋒濤頂著寒風,朝後門山一步一步爬上去。在老地方坐下去,雙手環抱著頭卧著,遙望夜色即將籠罩的蒼穹,郁鋒濤好想大哭一場,幾個月來付出的辛苦,幾個月來付出的心血,一間付諸東流。


  ——在挫敗中,尋找成功;在挫折中,尋找智慧。


  死雞的慘狀像動漫,一遍又一遍在郁鋒濤腦海里浮出,他在無助中不停反省。忽地,郁鋒濤腦門像是被鋼針扎痛,一陣清醒,大罵自己疏忽、麻痹、急功近利,要是事先做好雞疫防疫,一切災難可以避免。這不能怪他,他身無分文又拿什麼錢去買疫苗呢?

  快過年了。


  郁鋒濤想把剩下百來只雞賣了,先給母親、妹妹們過一個歡歡喜喜的年,剩下的錢當然是要先供兩個妹妹讀書,這是擺在他眼前的頭等大事。


  經歷了失去親人的悲痛,輟學的無情打擊、事業失敗的磨礪,郁鋒濤已經去掉了幼稚與幻想。


  他是不會再養雞了。


  養雞,瑣碎事情又太多,一天到晚把時間、精力全磨進去,犧牲了讀書時間和精力,這是郁鋒濤最最最不情願的事。


  幾天來反反覆復的思索、琢磨,權衡利弊,郁鋒濤最終選擇養魚。養魚沒有養雞、養鴨、養鵝、養兔、養豬那麼多瑣碎事情,這樣可以把省下更多時間、精力用在讀書上。


  新年元宵節一過,郁鋒濤即動手挖魚塘。


  村裡沒人曉得郁鋒濤又在搞什麼名堂,又很想知道他到底又要幹什麼,一邊又嘲笑他看不起他,幹活不像幹活,早上要到太陽升起一竹竿高,曬到屁股上了,他才老牛拉破車——慢慢吞吞地到田裡,哪像個農民。這樣的人會幹得事成功,夜裡會出太陽。


  十天後,在吉景生協助下,郁鋒濤終於把一個五十來平方米大魚塘挖成。


  魚塘挖成第二天一大早,天剛出現魚肚白,郁鋒濤懷揣著從兩個姑媽家借到的五百塊錢,踏著露水的小路出發,趕去盧水去購買一批魚苗回來。


  半年多未到盧水,盧水變化可真不小,小轎車多了,店面一個比一個裝修的更富麗堂華,木製招牌也幾乎不見了……


  看到這一切變化,一股辛酸頓時湧上郁鋒濤心頭,他很困惑,城裡人賺錢為啥這麼容易,鄉下人賺錢為啥這麼難,難道是鄉下人頭腦天生笨,天生缺乏商業、企業細胞?

  邊走邊想心事,郁鋒濤再沒心情瀏覽街道的美景。


  「鋒濤——」突然,有個熟悉聲音在叫他。


  一驚,抬頭遁聲一看,郁鋒濤見是初中班主任——潘業勛。


  「潘老師!」信口叫了一聲,郁鋒濤奔上前去。


  到了老師身旁,不知怎麼的,郁鋒濤禁不住淚珠在眼眶裡打滾,心中似有眾多委屈要向老師傾訴。


  年歲將近五十的潘業勛,是一個面目慈祥,和藹可親的人。當郁鋒濤到他身旁時,潘業勛叫和他一道上街買掃帚和掃斗的三、四個學生先回學校。


  深情地攬著郁鋒濤肩膀,潘業勛關切地說,去年已聽說了他的遭遇。把話頭一轉,潘業勛又問了郁鋒濤的近況。聽了學生的逆境和辛酸,潘業勛好大一陣子沉默,沒想到災難會無情降到這個昔日出類拔萃的小個子學生頭上,他又瘦了一圈,身子更顯得單薄。然而,身為昔日班主任,他卻無能力拉一把這個逆境中掙扎的學生,一種愧疚襲上潘業勛心坎。


  過了許久,潘業勛才開口問郁鋒濤,他高一上學期的知識全學完了沒有?


  不提學習則罷,一提學習,郁鋒濤心若剪絞,痛苦、茫然地朝老師點了點頭。


  眼睛不由得一亮,潘業勛問:「那,你想不想繼續學下去?」


  潘老師啊潘老師,咋不想學,可是光想有什麼用。我現在是連向別人借錢,幾乎借不到呀!心裡默默說到這裡,不知怎麼的,郁鋒濤暗裡使勁朝老師點了一下頭。


  激勵地拍拍郁鋒濤肩膀,潘業勛教誨道:「鋒濤,一個人不怕失敗,怕的是氣餒、消極、沉淪。成功,不是天生具有。一個人的成功,那是從一次次失敗中摸爬滾打出來,是踩著失敗階梯,艱難的一步一個腳印登上成功高峰。沒有失敗,又哪會有成功?」


  「嗯!」郁鋒濤嗯一聲,心中感嘆,沒想到他的人生創業征途中,第一次教訓竟然是如此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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