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宰相肚裡能撐船
離開了文德殿,韓琦、曾公亮、韓絳三人說要去政事堂。
歐陽修謝絕了,畢竟他也已經請辭,他此時正打算回家寫「辭職報告」呢。
反倒是文彥博,也是連連擺手。
「我從劍川來,向大官家說了劍川之情,此行也算滿了,」文彥博道,「你們這事,我前因不知,三位商量好,告訴老夫一聲,老夫蕭規曹隨,便也可了。」
韓琦斜著眼看文彥博,道:「樞相這是要甩手逍遙去啊。」
文彥博笑了一聲,道:「昭文相,這歐陽相公就要被罷黜,我常年在劍川,那樞密院的事情可沒人管了,我得去樞密院好好看看才行,別到時正副使都不在,怕樞密院人心惶惶。」
韓琦干著個臉,沒說什麼。
文彥博不再理他,轉身去了。
韓琦是氣在心裡,不敢發作,轉頭大步走去。曾公亮和韓維在後面,嘀嘀咕咕的議論著。
韓琦在這朝中,可以說是威望極高了。先是在軍隊中立下汗馬功勞,仁宗去世時,若不是韓琦當機立斷,令知制誥擬詔,擁立趙曙,恐怕趙曙當上皇帝還有些麻煩;而接著太后聽政,若不是韓琦面勸太后,趙曙也沒法這麼快親政,可以說,韓琦是趙曙最依仗、最信賴的大臣了。韓琦的行事作風,一向霸道,誰也不敢多說他什麼,這是因為韓琦的確有這個資本霸道。
可文彥博是誰?仁宗一朝兩次出任昭文相,曾在樞密副使任上平息王則之亂,也是戰功赫赫,乃是先帝宋仁宗最為倚重的大臣之一,此時又以樞密使的身份擔任封疆大吏,西拒李夏,論威望、資歷,和韓琦也相差無幾,他會怕韓琦?文彥博不像韓琦那麼霸道,不想惹事,但也未必就願意多給你韓琦幾分面子。
到了樞密院,文彥博找了幾個大臣說了說話,大概交代了一下,讓他們心裡有些準備,隨手看了些文件,看看天色,他也就慢悠悠上馬回家去了。
馬兒慢慢地走著,快到家門口時,文彥博遠遠地看到自己家門口有個人站著,他不由得無奈地笑了一下。
待行到近處,文彥博還未下馬,那人就走上來,行了一禮,道:「司馬光見過世叔。」
這人便是司馬光。文彥博聽到司馬光的招呼聲,心中暗笑。這司馬光並不提官職,而是叫自己「世叔」,那就是以朋友之子的身份來見的了。他與司馬光之父司馬池乃是老交情了,司馬光現在一見面就擺交情,是有什麼謀求嗎?
文彥博笑道:「賢侄啊,怎麼有空來我這裡?」
司馬光道:「世叔遠自劍川來,難得在京碰到一次,是我來得少了,好幾次想來,世叔來往匆匆,我總是錯過,今日可顧不得許多禮節,先來這叨擾了。」
文彥博道:「噢,這倒是我不對了。說來,司馬太傅乃我兄長,理當是我去探望才是,令尊身體可好?」
這話一問,司馬光臉上不由得一干,澀澀地答到:「世叔,家父已經於去年過世了。」
「啊!你看看我這記性,唉,」文彥博一拍腦袋,道,「怎麼把這事忘了呢?實在是……人老了,記性也差了。那時我在劍川,與西夏戰事正吃緊,沒法回來送司馬兄一程,真是遺憾啊,唉。」
司馬光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自己的父親去世了,文彥博說自己記不得了,他這話什麼意思?「我跟你爸其實也沒這麼熟」的意思?可後半句也沒把話說滿,似乎又留有餘地?
司馬光正猶豫著,不知道說什麼。倒是文彥博翻身下馬,哈哈一笑,輕輕拍了拍司馬光的背,道:「賢侄,進去坐坐吧。」
「是。」司馬光道。
兩人進了屋內,文彥博讓僕人看茶,便坐了下來。
司馬光心想反正你那話也算挑明了,你也知我來意,就免得雙方假惺惺了,便道:「世叔,你昨日剛從劍川回來,今日何以趟這渾水?」
「我還要問你呢,」文彥博道,「你怎麼在殿上就這麼跪下來,脅迫大官家?這可一點也不像和中兄的作風啊。」
見文彥博又提到了自己的父親,司馬光更捉摸不透他是什麼意思了,只得硬著頭皮道:「世叔,濮議之事可不是小事。」
「不是小事嗎?」文彥博道,「我覺得就是小事。」
「國之大禮,怎麼會是小事呢?」司馬光道。
文彥博也不與他爭,拐了個話題,道:「你可知今天你們這一跪,是什麼後果嗎?」
司馬光點頭。
「掛直賣忠,挾身自重,可不是臣子之道,」文彥博道,「這難道不是大禮么?」
司馬光沒說話。
「昭文相可是向大官家說,要拿你和純仁他們五個人一齊開刀呢。」文彥博道。
司馬光道:「韓琦、歐陽修這等小人之心,侄兒早已做好心理準備。」
「呵呵,」文彥博道,「若不是歐陽修,你這霉是倒定了。」
「怎麼了?」司馬光問道。
「歐陽修向陛下請求自貶,還請陛下赦免你和王珪,」文彥博道,「你倒好,小人小人的罵人家。」
「我……」司馬光有些急地道,然而他卻沒有能說出下半句。
「你是不是覺得,歐陽修和你們一樣,挾身自重?」文彥博問道。
司馬光看了看文彥博道:「不是么?」
「歐陽相公,可比你們大度多了,他要行濮議之事,是心甘情願自貶,你呢?你們呢?真的是心甘情願么?真要貶了你們,你們背後不知道要罵成什麼樣呢。」司馬光張口欲言,文彥博看他這樣子,止住了他,道,「賢侄啊,你既然叫我世叔,我也就倚老賣老說你兩句,你可別心裡不高興。」
司馬光道:「謹遵世叔教誨。」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須由不同的人去做,」文彥博道,「不是只有哪一件事,或者哪一個人,才是對的。即便是兩件針鋒相對的事,也未必就是非黑即白。」
司馬光再次緘默。
文彥博道:「你啊,不要總覺得自己是對的。即便你是對的,也不是所有對的事情都非要去做不可。」
「對的事情不去做,那難道去做不對的事情么?」司馬光問道。
文彥博嘆了口氣,道:「賢侄啊。先帝很賞識你,你知道,大官家也很賞識你,你也知道。韓琦、我、歐陽修,都老啦。以你的才幹,韓琦那個位置,你遲早是要坐上去的。世叔問你,你知道什麼叫『宰相肚裡能撐船』么?」
司馬光道:「此乃民間諺語,意思是……」
文彥博擺了擺手,道:「意思你肯定知道,可你知道,怎麼樣才真的叫做『宰相肚裡能撐船』么?」
司馬光看了看文彥博,他知道,他的回答不重要,關鍵是文彥博要說什麼。
文彥博道:「《論語·子罕》有云:『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司馬光思索了一會兒,道:「世叔之言,小侄謹記。」
「所謂對的事情,不只是事情本身,還有事情的對象,還有做事情的時機。」文彥博道,「遵守自己的底線固然重要,但作為一個宰相,眼裡只有細枝末節,是不行的。」
「是。」司馬光道。
「我與歐陽修也很賞識你,否則他不會向陛下請求赦免你,」文彥博道,「易地而處,你會為歐陽修求情嗎?」
「我……」
文彥博站了起來,道:「唉,年紀大了,坐一會兒就覺得累。」
司馬光也算有眼色,況且,到了這個地步,他也沒什麼好問的了,便道:「如此,就不在這麻煩世叔了。」
文彥博與司馬光客氣了兩句,便讓僕人送司馬光出門去了。
「賢侄,」司馬光剛走出兩步,文彥博忽然叫住了他,問道,「令尊葬在何處?」
司馬光停住腳步,道:「在老家夏縣。」
「也不算繞路,」文彥博笑道,「我回劍川時,便去給他上兩炷香。」
「小侄多謝世叔。」司馬光回頭鞠了一躬,轉身走了。
文彥博站在大堂中,目送司馬光出了大門,微微搖頭,道:「這孩子如此固執,怕是我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