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韓琦踏入文德殿時,宰輔們都圍了上來。
「韓相公,你可算來了,」曾公亮道,「今早你怎麼不在啊?」
「我……」韓琦正要搭話,歐陽修忽然出聲道,「韓相公,今早的事你都聽說了嗎?」
很顯然,歐陽修並不想聽韓琦的借口。其他人或許不知道,可歐陽修知道,韓琦根本就是故意不來的。昨晚他二人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歐陽修早就勸說太后多時,希望太后能夠回心轉意,想假借太后的手詔,以圖服眾,這事韓琦是知道的,皇帝也贊同歐陽修的做法。所以,韓琦說了,既然皇帝想按你的辦,那麼出了事情,你歐陽修自己負責。
這就是他今早沒來的真正原因,至於借口,那想找還是能隨便找出來的,而且本來皇帝就說了今天不上朝,韓琦不來那也怪不得他。
韓琦見歐陽修搭話,便道:「路上都聽說了。陛下急召我來,怎麼不見陛下?」
「陛下在後殿休息,」文彥博道,「說要我們議一議今天的事情,想一個解決的辦法。」
韓琦看了看在場的人。
史館相曾公亮,參知政事兼樞密使文彥博,參知政事兼樞密副使歐陽修,參知政事兼三司使韓絳,加上自己,兩相三參,這就是大宋的執宰官,除皇帝外最具權勢的五人了。眼下也沒有外人,韓琦道:「歐陽相公,你說呢?」
歐陽修不答,韓絳道:「樞副居然真的能勸得動太后,真是出人意料。今日之事,莫非樞副全無預料?」
「計相謬讚,這都是高居簡、蘇利涉的功勞,這也是陛下的意思,說得或說不得,我心中也無把握,他二人口才甚佳,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終於說動太后。」歐陽修道,「恐怕也就是今早的事情,我事先不知,如何預料?」
曾公亮道:「本以為勸得動太后,有太后之詔,可算名正言順,萬萬沒想到,竟是這般結果。」
韓琦道:「我說了,不給這幫人一點厲害嘗嘗,他們哪裡知道進退!有了太后詔書,又如何?司馬光的話我可是聽說了,他連太后的話都不放在眼裡。現在好了吧?還不是繞回來了?用我的辦法,難道會比現在差么?」
歐陽修道:「是我的疏忽了。」
曾公亮道:「也不能怪你,實是沒想到。這個呂誨,竟然帶頭來這一出。」
這個時候,門外有人報進,韓琦叫了過來,是一個內侍,他手裡拿著幾本奏摺。
韓琦接了過來,讓內侍下去了。他分別看了一眼署名,冷笑道:「你看,他們不依不饒,下了朝還要寫奏摺上來呢。」說完,他便把手上的奏摺分發給了幾位執宰。
執宰們打開來看,皆是苦笑連連。
韓琦自己也拿了一本,看了一會,合上手中的奏摺,嘆道:「我與范仲淹同朝為官數十載,於陝西領兵,共抗西夏,相互呼應支持,在六盤山我救過他一命,他在定川寨救過我一命,我二人實有生死之情,我與希文恩如兄弟,一直視純仁為子侄,萬萬沒想到,他的兒子竟然會這麼罵我。」
歐陽修道:「范純仁我是了解的,他心善氣正,不似王珪、呂誨。」
「那又如何?」韓琦打開奏摺,看著念道,「『權臣欲為非常之事,則必假母后之詔令以行其志,往往出於逼脅,而天下卒不知事由權臣……異日為權臣矯托之地,甚非人主自安之計』,歐陽樞副,你說他心善,他可說你我都是權臣啊。」
他們陸續把奏章放在了皇帝的桌案之上。韓絳道:「現在可怎麼辦?」
韓琦道:「樞副的主意,樞副自己想。」
曾公亮皺眉道:「韓相公,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慪氣!」
歐陽修攔著曾公亮,道:「曾相公不急,修心中已有數。」
「樞相怎麼看?」韓琦看了一眼文彥博,問道。
文彥博搖頭道:「我昨日剛從劍川到京,此事我一概不知。」
韓琦冷笑一聲,臭罵文彥博狡猾,正要出言再譏諷,忽然殿後傳來腳步聲,大家也都禁聲站好。
趙曙從殿後走了出來,慢慢來到幾位宰輔面前,坐在了桌案后。
他臉色鐵青,黑氣現於眉間,氣色可以說差到了極點。
以至於宰輔們見了,心中都有些驚訝,曾公亮更是忍不住,問道:「陛下,聖體是否……」
趙曙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問。
「韓相公也來了,」趙曙道,「怎麼樣,你們想出辦法了嗎?」
五位執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作聲。
「都沒主意嗎?」趙曙問道。
還是沒回答。趙曙深呼一口氣,點名問道:「曾相公?」
曾公亮拱手道:「臣……無良策。」
「韓知政?」趙曙對著韓絳問道。
韓絳也拱手道:「臣無法。」
趙曙看了看韓琦。
韓琦心中嘆一口氣,這事矛頭是直指自己與歐陽修,既然點到自己了,總不能再說不知了,否則又叫歐陽修先說了,自己可就又被撇在一邊了,於是道:「陛下,依臣之見,王珪、呂誨、范純仁、呂大防、司馬光五人,目無慈聖,挾持主上,煽動群臣喧嘩於大慶門外,有失國體,帶領百官逼跪與皇陛之前,大違臣禮。臣以為,宜將五人貶黜京城,以示懲戒!」
韓絳一聽,立即道:「陛下,臣以為此議萬萬不可。臣以為……」
「呵呵,」趙曙冷笑一聲,「有何不可?杜門待罪,不是他們自己說的嗎?」
韓絳聽見趙曙語氣不善,沒敢再說。趙曙看了看桌上新放上來的奏章,冷笑道:「他們就是這麼待罪的?好啊,這幫人一個個,爭著要朕貶黜,要出關,都爭著當忠臣孝子,都爭著做失意高士?他們不就是覺得朕不敢嗎?挾身自重,一個個口中家國天下,做要挾天子之事,與那曹操何異?」
他語氣越說越激動,吼道:「若不是祖宗有法度,朕真是想殺了這幫偽君子!他們想青史留名?想讓朕為後世唾罵?朕成全他們!」
說著說著,趙曙忽然像是脫了力一樣,癱坐在椅子上,喘著粗氣。
宰輔們面面相覷,歐陽修站了出來,道:「陛下,臣以為,韓相公所說雖有過之,也有幾分道理。而司馬光之言,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趙曙看看他,問道:「你什麼意思?」
歐陽修道:「此事,皆因濮議而起,提議之人,自是難辭其咎。」
「你……」一旁的韓琦眼睛一瞪,差點就要脫口大罵,好你個歐陽修,濮議是我提的,你這是要賣我嗎?
「臣與韓相公皆為提議之人,然而,韓相公乃國之重臣,一心忠君,提請此議,實為貞誠,左相坐鎮中書,平衡上下,梳理國政,乃不可輕易之臣,」歐陽修道,「修為樞副,雖亦有責,但是和左相相比,還是不如左相重要,況且,請高、蘇二人遊說太后,也是臣的主意。今日之事,修責無旁貸。臣請陛下,將臣降充責授,落職勒停,以安群臣之憤。」
說完,歐陽修朝著皇帝便是跪,拜了下去。歐陽修,竟然也要自請卸任么?
「相公……也要逼朕么?」趙曙看著歐陽修,聲音有些發抖。
「臣不敢。」歐陽修道,「臣此意乃出於誠。御史當罰,不罰不可令其震懾,但如果只罰御史,則有不公,若臣也一併受罰,可現陛下之公允,也可使大臣服氣。此事便好辦了。」
一時間,殿上沒有人說話。歐陽修微微抬頭,看了看幾位同僚。
韓琦心中嘆氣,站出來道:「陛下,臣以為,歐陽相公並非挾持陛下。此議確服眾,加威於上。」
趙曙問道:「其他幾位執宰怎麼看?」
曾公亮道:「臣……附議。」
「臣附議。」文彥博與韓絳都說道。
「歐陽相公無過受罰,天下竟有此等道理?」趙曙道。
「陛下,御史們也沒有過錯,」歐陽修道,「面刺君遺,本就是他們的職責。請陛下勿要責之過切。」
趙曙沒說話。
歐陽修見狀,道:「陛下,今日殿上,王珪並未跟著御史們下跪,可見其心中仍能以大局為重,修走後,陛下可命王珪為參知政事。他是反對的大臣中的領袖,若他不說話,便少事許多。」
「司馬光也不宜處罰,」歐陽修續道,「他雖然行逼諫之事,然言語切中要害,拳拳之心可表,況其編纂《通志》之職,才幹無雙,概無人可代之。」
「你的意思,是把你,還有呂誨、范純仁、呂大防一起貶黜?」趙曙問道。
「是。」歐陽修答道。
趙曙閉上了眼睛。
「先下去吧。」趙曙擺了擺手,「你們都走吧,朕再想想。」
「是。」五人應聲道,慢慢地退了出去。
五位宰輔走出了文德殿。趙曙看著他們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
忽然,他猛地一陣劇烈地咳嗽。旁邊的內侍見了,連忙走了上來,但卻被趙曙一手止住了。
趙曙抬起頭來,喘息不止,他忽覺得嘴角濕潤,便隨意抬起右手擦了擦,一瞥之下,卻見自己的指尖殷紅,赤色的液體反照著陽光,詭異地閃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