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千羽
青羽自噩夢中驚醒，看著四下不能再熟悉的器物，卻是棲桐院自己的寢屋內。她最後的記憶，是被烈火環繞的白玉高台。她記得似乎是誰手持書卷，步入守衛森嚴的後殿，迅速地被圍在其間。還有那個將自己護在懷中的身影，那麼熟悉那麼清晰。
她跌跌撞撞出了屋子，正遇見邁進門來的無城，急道：「小師叔，他們怎樣了？有沒有事？他們在哪裡？」
無城將她扶住，「小羽，你身子尚未好，還需靜養……」
她覺出他的顧左右而言它，心中更加慌亂，將他袖子緊緊捉住，「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不告訴我，我如何安心休養？小師叔，求求你……」
看著她眼中哀痛，無城心中緊了又緊，躊躇許久方開口道：「你昏睡了很久。你二師叔他將你救出……因為傷重，再加上之前的傷一直未痊癒……他讓我們將他沉在天泉湖中……」
青羽只覺腦中轟鳴不覺，明明聽清了他在說什麼，偏偏沒有辦法再開口問什麼。許久才極緩慢地說：「我要去天泉湖……」
「這……」無城看著她臉上的神色，還是將話咽了回去。
夏末的天泉湖，為層層濃郁的山林環繞，湖水浸了深深淺淺的綠，泛著極靜謐的顏色。湖面平靜，極微小的漣漪，彷彿生怕驚擾了此間的安寧。
青羽立在湖邊高亭之中，望著此番景緻，始終未出一語。身邊無城小心地注意著她的舉動，也不知如何寬慰。只擔心說錯了什麼，反倒惹了她傷心。
忽而風起，亭中有了些涼意，她出聲道：「夏日竟覺得涼了……小師叔，可否將披風遞與我？」
無城急忙回頭去取案上披風，再回頭，哪裡還有她的身影，唯亭下湖面上幾圈漣漪尚在散開。不及思慮，也隨之躍入水中。
她向來懼水，更何況深不見底幽暗的湖中。可此時，她腦中只有墨弦的身影與過往種種，直往那深處而去。忽地腰間一緊，已被人捉住，回頭一看正是無城。無城示意她莫要亂動，領著她朝著旁邊游去。很快，就見到了湖底一處石台，石台上一座石雕的水麒麟。神態栩栩如生，昂揚而立。
不知何故，青羽見到這水麒麟，心中猛地一撞。許多從未有過的畫面，在眼前極快地掠過，她看不分明，卻開始流淚。淚水如一串串夜光寶珠，璀璨而過，很快溶入湖水之中。那水麒麟的身影漸漸模糊……
她卻忽然憶起了。
嶰谷，才是她最初開始的地方……
她是司掌音律的凰，他是司掌水源的麒麟。
天地六合間，萬事萬物諸般生靈，皆由水相連而生因果。江河湖海，溪澗池潭，雨雪風霜，乃至草樹之莖汁，人獸之血液……皆互生牽繫。萬物之命簿，始於水中，流轉水中，浩浩渺渺無有始終……
萬物生音，又牽出種種繁複因緣。
原本不太有什麼關係的兩個，偏偏生生糾葛了這許多歲月……
無城只覺周遭寒意大盛，水中竟騰起霧氣，一股力量將他與青羽衝散，攜著他直出了水面。他欲再入水中，滿眼竟是濃厚的水霧，什麼也看不清，只能爬上岸去。方站穩了腳，就見空中飄起了雪花，且愈加密集。
他愣怔當場，此時正是夏末，即使是在山間，也斷不會生出雪來。
眼見那雪紛紛揚揚越下越大，很快將四周一片綠意掩去，天地間唯雪色茫茫，澄凈無際。再見那湖水中忽起波瀾，有什麼極快地自水中衝上半空。無奈雪太大，朦朦朧朧無法看清。無城卻覺得，那身影，與山間溶洞壁畫上那隻上古的鳥兒，極為相似。雖看不分明，卻依然覺出它的身姿綽約美好。只是那徘徊不去的傷痛，充盈在四周，令草木同悲……
慕松煙自頤木崖上出來的那日，有些說不出的怪異。原本與他相斥的一些力量忽然消散不見，少有的一身輕鬆。然而他並沒有太多的時間探究，因為他很快就知道了她又消失不見的事情。
該去哪裡尋她，他完全沒有頭緒，只是不停地在連綿不盡的山間尋覓，漫無目的地走了許多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他循著莫名地熟稔，走到了這片山林的深處，面對著那棵古樹。
古樹怕是在此已有千百年的光景，樹身黝黑，樹皮上紋路縱橫彷彿遠古的圖騰。巨藤密密低垂，濃厚的綠意間，青色流光的長裙，好似一帶耀眼的瀑布垂下。羽翼晶瑩而柔美，包裹著她姣好的身姿。四周，百鳥無聲，眾獸靜寂。
她感覺到異常的氣息，緩緩睜開了雙眸。山泉的對面，一人長身而立，被密林遮著，看不清容貌，卻有著熟悉的氣息。
他望著她星眸明亮，清透見底，仿若雪山之巔無人涉足的雪地。他小心地控制著呼吸，彷彿一點點聲響，眼前的人兒就會消失不見。
過了許久，他才輕聲喚道：「小羽……」
她愣了愣，晃了晃腳，瑩雪如玉的纖足，讓他不覺移開了目光。
她見他微微側首，覺得有趣，縱身躍下。慕松煙下意識地伸出手，又幾乎立刻意識到其實並無必要。
眼前的她不再是當初的模樣，眉目依舊，神情之間再無半分人間的煙火，純粹透徹。他在她的眼中，應該已是路人。
他走上前，「小羽，和我回去好么？」
「回去？」她仰頭看著他，聲音清冽。
「棲桐院，你最喜歡的地方。」他伸出手。
她忽地綻開笑容，明媚而芳華，令周遭一切頓失了顏色，「那是個有趣的地方么？」見他點了點頭，她將手放入他的掌心……
月見與星回在不遠處的枝丫間坐著，星回的嘆息也不知有多少落入了腳下的空谷之中。
「這羲和當真是個執拗的性子，此番賴在這裡不走，公子估摸著也是沒有辦法了……」星回兀自嘆息。
月見淡淡一笑，「這一對，實在是坎坷了些。你可知羲和是誰？」
「流世里守護鳳凰青鸞一族的羲大人，誰能不知道呢？小十一對他可是一往情深了許多年……」星回又嘆道，轉頭瞧著月見搖了搖頭，不覺奇道：「那還能是誰？」
月見低頭瞄了一眼他手中玉笛，「這笛子是誰給你的，你可還記得？」
「水麒麟啊，嶰谷里司水的厲害角色。他不是早就躲起來了？公子一直在尋他。」
月見仍望著他，沒有移開。星回的心裡就沉了沉，「那羲和當初將自己分成兩處，一處是慕松煙守著流世的入口，一處是墨弦尋到了那失憶了的小青鸞，將她養大。這和水麒麟有什麼關係？水麒麟在嶰谷心儀的人，不是那個司樂的雪凰么？也早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看著月見微微頷首，他坐直了身子，「所以羲和就是水麒麟，青羽就是那隻雪凰……這……這太匪夷所思了……他倆一個司水一個司樂，說走就走了，鬧成這個樣子，公子居然袖手旁觀？那我們又是來做什麼的？」
「自然是要抓回去……」月見淡淡道。
星回咽了咽口水，「小丫頭還好對付，水麒麟我肯定拿不住……對了，他們跑了這麼久，天地六合間的水澤和樂律豈非一直沒人過問？音律倒也罷了，但公子的那些個無可計數的命軸，豈不都在水裡漂著沒人管了？」他奇道。
「司水司樂倒是不急在一時，不過那些錄著千萬生靈命簿的捲軸，確實需要人照看著。至於誰照看著，如何照看，除了公子，還有個人知道。公子正等著他回去……」月見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的面龐，「你若是想不起來，我可以幫幫你……」
霜序睜開眼的時候，發覺自己仍在牆頭上坐著，這一處是京城中她最喜歡的地方。可以看見萬安河，可以瞧見連綿的宮苑，也瞧得見星羅棋布的街巷與坊間。
她晃了晃垂著的雙腿，腦袋從三微的肩膀上移開，「三微，我睡了有多久？怎麼覺著這麼累……」
三微並未馬上接話，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處茶攤，靜默了一陣才道：「是有些久，發生了不少事情，你都錯過了。」
她嘆了口氣，「好可惜，都有些什麼事情，竟讓你都念念不忘？真是難得，也一定很有意思，說來聽聽？」她搖了搖他的衣袖。
「你可還記得山間書院的山主？那日宮中起了大火，他手捧琉璃書卷而至，將自己換下了烈火中的青鸞。白澤本是通萬物情，曉天下萬物狀貌的祥瑞之獸，平素很少出沒。除非有聖人治理天下，方奉琉璃書而至……」
「天子大喜，將其關在宮中禁地。然而那夜天子卻一病不起，再未醒來。如今那龍椅上坐著的是他的弟弟，宇文澄心。他北撫游牧，南安六國，西結蜀國，不長的日子裡竟將天下治理得順遂。而這新帝卻不納后妃，據說在等一位眼睛並不甚好的姑娘做他的皇后……」
「還有，那個叫做商瑜的，其實是流世巨虺一族僅存的一個。如今趁著青鸞涅槃，又回去了流世……」
霜序皺了皺眉，「這些也沒有十分有趣，可還有什麼故事？」
他轉頭看著她額間嫣紅的印記，笑了笑，「還有一個很長的故事，慢慢說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