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涅槃
鳴鸞殿,面闊三間四面出廊,金磚為地。頂上黃色琉璃瓦,正中簇著鎏金寶頂。殿後面挨著最近的宮苑素來空著,近日裡卻多了許多內侍宮女往來,苑外守衛森嚴。正是初夏,四下里繁花荼蘼,這裡雖多了這許多人,卻一片靜謐。
青羽見到的第一個人,並未出乎她的意料。洛秦神色間已不見往日的隱忍拘束,此刻端著茶盞的手,十分的穩健。慢悠悠喝了小半盞,方開口道:「又要委屈姑娘了,洛某也實屬無奈……」他的面上卻沒有半分無奈的樣子。
見她並未接話,洛秦又道:「如今天子欠安,國運不穩,還望姑娘體念天下蒼生,想法子醫治了皇上的傷疾。」
她試著動了動手腳,使不上力氣,「我雖略識些醫術,比起宮中太醫院的院使院判,可差了太多。洛大人怕是,又找錯人了。」
洛秦微笑著放下茶盞,「姑娘身份特殊,正是挽救眼下局勢的那一個,還望姑娘莫要推辭。另一件,姑娘想必知悉鸞符一事……」
她思忖片刻,「我知道怎麼用它,不過,需將它交給我。」
他急忙起身,「姑娘深明大義,實是令人敬佩,我這就去準備。」
洛秦走了沒多久,又有人邁進屋子,青羽頭都沒抬,出聲道:「我以為最先見到的該是你,商公子,還是該喚你一聲九繇?」
商瑜在窗前坐下,「不過是個名字,叫哪一個沒什麼緊要的。不過姑娘怕是沒想到,當初僥倖從流世南沼逃出生天的,還有一個我?」
「九繇,原是西方茂林的巨虺一族,和我一樣被一路追殺到了沼澤,說來我們還真是有些緣分。」她將目光從窗外收回,「我以為你只對自己的事情感興趣,忙忙地把我扔到這宮裡頭,想必不會是為了天下蒼生考慮。」
「我是不是顧念蒼生也不要緊,不過姑娘想必不會坐視不管。你顧念了天下,我得到我想要的,豈不皆大歡喜?況且,這個忙對姑娘自己也是極有好處的。」他停了停,瞧了一回她的神色,似乎心思並沒有放在眼前,又道:「」你雖知自己是青鸞,恐怕並不清楚你原先所擁有的力量。說起來,這天底下,先於洪荒就存在的生靈裡面,真的沒幾個可以超越過你的……」
她這才將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微笑道:「你只差一次涅槃,就可以恢復所有的記憶和能力,你不想么?」見她並未有任何被打動的意思,他前傾了身子,「到時,想要救誰就能救誰。滄海桑田生殺予奪甚至起死回生,不過翻手之間……」
她輕嗤了一聲,「你就不擔心,到時我第一個就讓你神魂俱滅?」
商瑜頗不以為然地向後靠了靠,「你不會,你當初沒有這麼做,今後也不會。」
室內恢復了一片靜謐,沙漏索索,窗外樟樹的影子在地面搖晃。
「有件事忘記說了,」商瑜忽地開口,「京中書院前夜被查封,所有裡面的都在押候審。據說有幾個不甘被抓的,帶頭鬧事,被玄甲營伺候得沒法看了……」
青羽冷冷道:「你可以試著再傷幾個,我會成倍奉還。」
他神色輕鬆,「一切都為了重生,怎麼做都是值得的。」
「帶我過去,就現在。」她眸中極力壓抑著怒色。
商瑜愉悅地起身,很快消失在門外。
黃昏時分,青羽被扶上了香步輦,儀隊安靜地行走於宮苑內。到了鳴鸞殿的側殿,她被扶著入了殿內,換了一身牙白色長裙衫,后擺曳地,撫過金磚的地面,細微的沙沙聲。
穿過大殿,寬闊的庭院中一座白玉石台上置案幾蒲墊,石台四周池水層層環繞。幾股水柱自石台四周的龍口而出,落在池中。
她被扶著上了石台,經過水池才發覺,那池中竟是石漆,戰場上常用作火攻的猛火油。
在案后坐定,她抬眼瞧著後殿的門敞著,風簾半落,隱約可以看見裡面人影。殿外石階下,兩名侍衛手持火把,暮色中如雕塑般紋絲不動。
如何就到了眼前的境地,她想不通透,大約便是所謂宿命。涅槃本是世人傳說,自己歷了這炙火,估摸著是直接魂飛魄散。不過,這卻是毀去鸞符最好不過的時機。
宇文徹靠坐了這一會兒,已經很是乏力。洛秦上前伏在地上,「皇上,時辰是不差了,可要……」宇文徹闔著眼,手微微抬了抬,洛秦急忙退了出去。
少許,侍者手捧鸞符送上高台,置於她的案前,又匆匆退下。
青羽垂眼瞧那玉牌,泠泠清清,看得出之中牽連的隱士,有走夫,樵人,書生,鐵匠,綉娘……他們原本就是尋常人家的一部分,也只有他們仍是尋常身份的時候,這世間才是安然的世間。鸞符原本的用意,原該如此。
她將鸞符握在手中,抬手間,遠處侍衛手中的一支火把,已到了她的手中。眾人正驚異間,瞧著火把直落入底層的池中,火勢轟然而起,很快向上蔓燒,點燃了上一層的石漆。
青羽幾乎立刻感覺到炙人的火焰,長發與裙衫獵獵舞動著。她瞧著混亂的侍衛上前撲救,又似乎有人一步步走入後殿,瞬間被持劍的侍衛攔住……
她只覺渾身倦怠,恨不能立刻睡過去,勉強睜眼看著手中鸞符漸漸散去蹤跡。朦朧間似是看到有人到了眼前,將她抱在懷中。彷彿幼時每每犯了舊疾,那個安穩的懷抱。依稀聽到嘆息,就再無知覺……
屋子內光影暗淡,榻上的人呼吸虛浮,三微眉心緊蹙,手中握著無射玉印。
紗綾昏睡已有好幾日,藥石不進,自己和星回也都束手無策。眼下似乎只剩下這一條路,將無射印回她的額間。她就恢復了霜序的記憶,而紗綾也將消失於這世間,連同紗綾所有的記憶。
三微十分清楚,這記憶里,有自己貪戀而不舍放手的一份情,也是他猶豫至今的緣由。星回早就避走,不知去了哪裡。留了自己守在她的身邊,也將這選擇留給了自己。
想要讓紗綾醒來,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她若醒來,他願意棄了嶰谷的身份,在世間只做一世的輪迴。
可是霜序呢?那個與自己在四海六合相攜同游,喜歡假裝成他的娘子的霜序,心裡從來只有另一個人。她的笑顏,話語與活潑跳脫的身姿,他沒有辦法假裝從未見過……
紗綾的羽睫微微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夏正……」她的聲音有些暗啞,「我是不是做錯了事情?」
三微將她的手握住,「事情多有它的因果,既然已經發生了,反覆思慮也是無謂的。」他頓了頓,「這件事應該怪我,沒有看好你,也沒有早些把事情說清楚些……」
她歪歪扭扭地坐起身,「夏正……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明明是我做錯了事情,你為什麼不怨我?」
他望著她眸中極力隱忍的淚水,「我若是你,也會這麼做的。」
紗綾的淚水在眼眶中轉了又轉,終是滑落在他的手背。她掙開他的手,他莫名的心中一空。緊接著,她已撲進他的懷中,雙臂緊緊環著他的脖頸。他聽得見她埋在他懷裡,有些悶悶的聲音,「夏正,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再離開我……」
他原本欲回抱住她的雙手,頓在了空中,只覺心中如巨石碾過。先前的糾結無措,重又密密實實將自己纏繞。
聽不到他的回應,紗綾從他的懷裡退出身,淚眼婆娑地望著他,「你是不願意么?是不是你不再喜歡我了?」
他望入她的眸中,「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來以前的事情,你愛慕的其實是另外一個人。我若是告訴你,我們如今的故事,你還會願意與我一起么?」
她有些愣怔,「我怎麼會愛慕過別的人?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我在等的人。我又如何會忘記我們的事情?」
院門外響起了馬蹄聲與人群的踩踏聲,有人用力捶著門,大聲呼喝著:「刺客就在裡面,盡量留活口……」
三微將手中的玉印舉起,緩緩湊近她的額前,「我不知道你醒來以後,是否還會記得這裡發生的一切,不過有一件事不會變,我是你的夏正,永遠都是。」
他將玉印輕輕觸上了她如雪的額頭,玉印離開時,嫣紅的無射印記倏而湮沒入她的肌膚里,迅速的彷彿一個錯覺。
紗綾覺得腦中有什麼極亮地閃過,意識漸漸開始模糊,她奮力地湊近他,吻上他的唇。這一次,三微再沒有遲疑,用力地回抱住她,深深地吻住她。直到她失了知覺,軟軟地睡進自己的懷中……
隔了不過幾條街巷的一處小院,後庭中木槿盛放,滿園映著粉紫色的影子。舒窈靠在廊下翻著手中書卷,眸光卻落在不遠處的一樹繁花中。有多久沒有見過心瑤了,這麼久,她該會四處尋著自己吧……平日里,又是誰陪著她念書說話,陪著她午睡……
正想著,有人自身後將她擁住,熟悉的氣息拂在耳邊:「是念著心瑤了?過幾天我回去找找老爺子,他應是不忍心看到心瑤傷心的……」
話音剛落,院門處響起了敲門聲,二人皆愣住。此處隱秘,除了蘇九淵,再無第二個人知道。會是何人?
二人攜手到了門前,互相對望了一瞬,才將門打開。
「姐……姐姐……」蘇九淵說話不太利索。
蘇若沁面帶寒意,冷聲道:「我竟有這麼個出息的弟弟,背著我們在這裡置了宅子,還藏了嬌。雖說已不是蘇家族譜上的,到底也是丟了蘇家的臉。」
蘇九淵平素倜儻舒灑,對著姐姐卻是手足無措,「我……我……對不起……」
「哼,」蘇若沁接過話,「你對不起的人,可還少了?只一聲對不起,這事就算結了?」
他急得抓耳撓腮,「姐姐要我怎樣,我斷不會拂了姐姐的意思……」
蘇若沁絲毫沒有心軟的意思,「能不能了結這事,需得問過一個人……」說著揚了揚手,有人自馬車的後頭轉了過來,身後牽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爹爹娘親……」心瑤的聲音軟軟糯糯,瞬間撲進了舒窈的懷中,一隻小手不忘拉著蘇九淵的衣袖。
三人相擁而泣,一時皆說不出話來。
蘇若沁悄悄將眼角的水澤拭去,揚聲道:「蘇家的族譜豈是隨便可以更改的,蘇九淵你現在就跟著我回去,去祠堂先跪上一天再說。舒窈身體不適,回去娘家休養了這麼一陣子,也該回家了。否則也一同去跪上一跪……」
蘇九淵將心瑤抱在手中,拉著舒窈走到蘇若沁的面前,「姐……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