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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月影

  自那日河邊回來,商瑜就不見了人影。青羽獨自坐在寒潭的水閣里,對著案几上的五樣東西,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舒窈的事情,她竟一點忙都幫不上,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再想一想,豈止是舒窈?凡芷、雲棲、慕松煙,還有很多人很多事,她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什麼也做不了。


  月上中天的時候,潭邊的寒意極盛。她在水邊坐了大半日,此時也覺得有些瑟縮,起身欲離開。經過潭中央水亭的時候,就看見了水裡映著的一彎月亮。浸了水色的倒影,清寒寂寂,透著水草曼妙的影子。


  她覺得腦子裡有什麼東西亮了亮,她停下腳步,注視著那倒影。


  天上的是拿不到,水裡的不就在手邊?


  她扶著闌乾的手微微顫抖著,這第六樣,一直就在身邊,竟被她夜夜忽略了。


  她望著亭子和水中的月影,猛地又想起彼時在長慶樓上,商瑜提到,這長慶樓很有些意思……五座樓,一座月亭。


  古事記上的那一頁:浮世喧囂,玉簾之六瓣,不過一鼎一鑒一琴一石一爐一月。


  身後商瑜的聲音,「既然想到了,就去看看……」


  已是丑時,青羽從未在這個時辰來過長慶樓,連最昏暗的燈火都湮沒在夜色之中,與那夜璀璨流光笙歌酒觴,也不知哪個是真實哪個是虛幻一場。


  月亭在池水的正中央,那日救那舞者時,只匆匆一瞥。此刻夜色中,四重飛檐,斗拱、雀替、角梁無不精美。亭開五面,五座曲橋與五座高樓相連。


  她回身再看,商瑜所帶的侍從,已將琴鼎爐鏡石,置於亭中案上。月色清冷,落於亭中,一地寂寂。商瑜負手立於闌干處,並無言語,身姿彷彿亦溶入沉夜之中。


  青羽在案前坐下,指尖撫過香鼎、風爐、銀鏡與青石,最終落在琴身之上。她想起,那日在樂府琴閣,也是如此。慕松煙在她身畔,陪著她撫完了那支坐忘引。她還能清楚記得,彼時他的氣息和身上的味道。在他身邊的時候,她一直很安心,即使前一刻尚慌亂不知所以。


  過去的那麼多次,她將他從身邊推開。依賴一個人,令她恐慌。也許就是害怕有朝一日到了眼下的境地,光是看到與他有些關係的物件,就會被記憶和想念瘋狂地湮沒……


  「早聽聞姑娘的琴藝一絕,今日可有幸一賞?」商瑜仍背對著她,不知在想著什麼,「這周圍除了我,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聽見。」


  亭中並未掌燭火,卻因著月色,一室清輝。


  自那日,她再沒彈過坐忘引,或許是不願亦或是不敢。


  一曲終了,四下里仍是初時的一片靜寂,手邊的六物,並無任何變化。她有些頹然,蜷在椅子里,只覺得十分睏倦。


  商瑜一直沒有聲音,站在那裡紋絲不動,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還差了什麼……」她喃喃道。


  商瑜有了些動靜,他彷彿在自語,「我們都是一樣的,心裡太多所求,往往看不到真正的樣子。」他似是搖了搖頭,「若是無所求了,只怕也就無所謂真正的樣子了。」


  他轉身看著隱在暗處的她,「求不得,是為大苦,姑娘也是執著的人。今日因是機緣不夠,走吧……」


  青羽聽著他這麼說話頗有些不適應,如此狠辣的一個,她恨不能立刻將他殺了為舒窈報仇。此番作態,又是做什麼。


  車馬出了長慶樓前的街巷,隱隱聽到擦肩而過的馬車上壓低的人聲,「老子叫你們早一點動身,非要拖到半夜……你們一個個都想造反了是不是……」


  青羽想到一個人,又覺得不太可能,撩開帘子看了一眼,那馬車已經行遠。放下帘子,轉頭看見商瑜正瞧著她,面色古怪……


  星回也瞧到了商瑜的臉色,寒了一寒,覺得最近眼前的這一出一出越來越離譜。他很想去找龍潛,讓他把自己關到嶰谷的洞里去。他被關過一次,那個時候覺得每一日都過得十分痛苦。雖說裡面好吃好喝睡得又好,就是沒人同他說話罷了。現在想想,他當時一定是腦袋壞了,才覺得無聊。


  「你忘了你是怎麼被關進去的?」月見換了一身裙袍,淺淺的水紅色。


  星回嬉皮笑臉湊近前去,「時間太久了,想不起來了。」


  「你喜歡上了一個女子,偷了她的命簿捲軸,把你自己寫進去了……」月見倒也沒躲著他。


  他扶了扶額,「竟有這樣的事情……年少氣盛,頗為不堪……」


  「你那時候,也已經活了好幾個十萬年了,算不得年少……」她掐著指尖算了算。


  他極鄭重地執了她的手,「當需憐取眼前人……」


  她倒沒有掙脫,「你不如再等幾個十萬年,憐取那時候的眼前人。」


  星回見她竟沒有惱他,倒是頗有些詫異,不過迅速被喜悅掩蓋了,「你其實穿這顏色的裙裳,更好看。」


  她把手慢慢抽了回來,「你是想問,我遇到什麼開心的事情了。」見他神情躍躍,笑了笑,「確實是有意思的事情。」


  星回就呆住了,他是有多久沒見過她的笑顏了,何況是專門對著自己的一笑。當下對她到底遇見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再不想追問了……


  紗綾沒幾天就活蹦亂跳了,小小的宮院實在有些無趣。那日文澄心走後再沒出現過,院子里雖然只有兩個宮女,除了日常起居,多的話一句都沒有。門外有四個侍衛,她覺著,看著她這麼一個手無寸鐵手無縛雞之力的,著實有些小題大做。


  到後來,習慣性地就開始掃院子,兩位宮女嚇得急忙跪下,以為伺候不周。於是院子也沒得掃了,她只能日日坐在窗前發獃。


  又過了一陣子的一日,才總算有人記起她來。來的是一位高品階的宮女,請她上了車與,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停下。她跳下車一看,四周仍是宮牆連綿,原先以為可以離開這裡的希望破滅了。


  那宮女將她領入一處園子,就躬身退了出去,並無任何言語。紗綾知道必是有人想見她,總不會是領她來賞著宮苑的景色。而這裡的景色,美則美矣,卻都循規蹈矩,她實在覺得還不如外頭街巷裡的景緻。


  「綾兒……」身後有人喚她,她愣住了。


  這許多年,無論經歷如何的苦難與痛苦,她時時在心裡記著這一聲綾兒。是彼時爹娘日日在她耳邊,親昵喚著的她的名字。


  她猛地回過頭,遠處樹蔭的暗處,一人長身而立,玄衣纁裳革帶佩玉,雖看不清樣貌,卻有迫人的氣勢。這身影她記得,小時候他曾與文叔叔一起來過。彼時雖是常服,也曾抱她在懷裡,這麼喚著她的小名,那麼小小的她,已能覺出他的不同。


  紗綾愣在那裡,本也不知宮中禮節,甚至連如何稱呼都拿不準,就看著他一步步走到眼前。


  他又細細瞧了她一回,面龐淺淺的麥色,雖不白皙卻透著健康的活潑之色,額間至臉側的黔紋倒也不覺得難看。發間只一根簪子,並兩顆極小的珠花,許是穿不慣宮裡的裙裳,舉手投足間有著微微的局促。


  她確是雲麾將軍上官長離的女兒,他這麼想著,彷彿自語著,「還是像你母親多一些……」


  紗綾看著他幾乎沒有太多變化的面容,心裡嘆了一回,錦衣玉食果然保養的十分好。不知爹娘若是還在,該是如何的模樣……


  他瞧著她神情變幻最終歸於寞寞,「你的膽子倒是很大,這點,大概又是隨了你爹。」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爹爹征戰多年浴血沙場,確實是膽子大的。但是他的語氣里,似乎還有別的意思,她實在摸不透。她低頭想了想,鼓起勇氣道:「我爹娘他們,究竟怎麼……」


  話未說完她就有些後悔,他的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但是那種迫人的氣勢,彷彿一瞬間洶湧而至。


  她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衣角,垂目不再敢看他,頭頂卻傳來他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連害怕時候的小動作都一樣……」


  她又揣測了一會兒,這回又是和誰一樣……


  「這些年,你去了不少地方,邊城的堯將軍待你如何?」他冷不丁道。


  她生生將很好啊三個字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去過邊城不是沒可能,堯將軍將她悄悄藏在軍中,他是如何得知?當下覺得背後冷汗就冒了出來。強穩了穩才道:「邊城那裡其實風光挺不錯的,羊肉也好吃……」


  「堯將軍顧念故交之後,領著你看看風光,嘗嘗羊肉也是應該的。只是,你是如何與你這位堯叔叔相認的?據我所知,你們應是沒見過的……」他緩緩道,眸光很快地掃過她的腕間,頸間和髮髻之間。


  堯將軍是如何認出她的,紗綾也並不是十分清楚。彼時,他揉著自己鼓鼓的髮髻,「小紗綾,以後你就叫少夌了,可好?也不能再穿女孩子的裙子,你又可願意?」


  她當時身上,除了娘親親手為她繡的一個香囊,和那夜,爹爹將她交與同袍之時,別入她髻間的發簪,再沒有任何與從前有關的東西。爹爹曾囑咐她,發簪是他親手打造,娘親描得花樣,萬萬不可隨意取下……


  香囊她貼身藏著,發簪在發間並不起眼。這兩樣極普通的物件,總不會是堯叔叔認出她的信物。


  「大約……大約是爹爹舊日同袍,識得我……」她低聲道。


  他的眸色深了深,舊日同袍?那一夜,殺戮又何止在雲麾將軍府中。邊城那一夜,同樣的腥風血雨。然而那樣東西,至今沒有尋得。


  鸞符,一半在自己手中,還有一半,原本就是在雲麾將軍的身邊秘藏著。


  宮中禁軍,地方軍防,邊城戍守都有專門例制的虎符,鳧符和魚符。唯獨這鸞符,號令著隱在市井與山野間的精銳之師。


  田埂上插秧的村夫,山間獵狩的獵戶,街巷中的鐵匠、木工、挑夫、醫者甚至私塾里的先生,都可能是鸞符才可調出的殺手和死士。


  南朝六國之亂,西蜀不穩,北方游牧野心勃勃,因著上官長離屢屢阻攔,鸞符始終不能現於世間。


  那夜雲麾將軍滅門,鸞符卻也跟著不翼而飛。


  如今上官家唯一倖存的幺女,就在眼前。另一半的鸞符,也是時候回到自己手中了。


  然而自將她拘於宮中,她曾住過的地方,及她身邊所帶之物,皆被細細查驗過,並未發現鸞符的蹤影。


  他望著她強自鎮定的面色,忽道:「既然身子好了,也別拘在宮裡,想出去走走只要和女官說一聲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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