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茶粥
自那日從長慶樓回來,青羽就一直窩在屋子裡沒日沒夜地睡。商瑜來看過她幾回,大約的確是傷的厲害,睡著睡著,她的羽翼就露出來了,軟軟地垂著。她床頭也有一隻白色的鳥,也是一樣的姿勢,窩在錦墊里,睡得沉沉。
他有時就這麼喝著茶,看著她倆睡得沒心沒肺,就會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想著想著就覺著,竟已經過去了這麼久。最初的樣子,他記得不太清楚,想起來的那一些,他卻是很期待。看著事情漸漸向著本該去的地方而去,而他身體里殘餘的那些原本很微弱的力量,近來越發磅礴,他就愈加的興奮。
然而有件事,他總是有些不安,他對自己的心軟有些困惑。於是決定還是親手,將這件事做好。
日暮的時候,萬安河披著一身晚霞的瑰麗,粼粼不息。商瑜在河畔已經等了有一陣,他想打聽到她今日必會來到這裡,並不是件難事。華燈初上的時候,她四處張望的身影,果然出現在那日的街頭。
槿葉覺得今日的沐休,請的十分吃虧,原本一大早就可以出來,卻被蘇九淵十萬火急召去了書房,說是宮裡頭有急函,他的手扭了不太好用,需要她幫忙儘快謄寫。
她好不容易寫完了,他看了看,說是紙用錯了,需用宮中例制的灑金箋,她只得重寫一份。寫完了,他又看了看,說墨未勻好,深淺不一,會被宮裡頭退回來……接著就是她一筆筆重寫著,他在一旁慢悠悠磨著墨。時不時指責她這一筆長了,那一筆短了,有失蘇府的顏面……
她餘光里瞥著,他端茶倒水,扇著扇子,時不時玩著手邊的九玲瓏鎖,哪裡有半分手不好用的樣子。心裡腹誹,面子上卻不敢顯,今日是領例銀的日子,如何能得罪了金主?
等她一雙腳邁出蘇府的時候,日頭已經有西斜的意思了。
她依稀記得,那日遇見那人,是在萬安河的邊上。可這萬安河綿延不絕,去哪裡尋他?回想那日和蘇九淵一起走過的街巷,傍晚時分才摸到似曾相識那個地方。四周行人摩肩擦踵,她站在路中間,看了許久沒看到熟悉的面孔,又瞧著天色更晚,失望地打算離去。
然後就聽見頭頂熟悉的聲音,「姑娘找的人可是我?」她一抬頭,歡顏道:「正是,誒,你怎麼知道我在找你?」
商瑜笑了笑,「你那日說要煮好吃的東西給我?我可一直記著。」
她垂頭想了想,「今日天色晚了,估計來不及,我想問你件事,下次做給你吃。」
「下次?我可等不及?既然今日有緣又見面,不如你一邊做,我一邊回答你的問題,你看可好?」
他的聲音很容易說服人,她覺著不太好推辭,四下望了望,道:「總不能在這大街上做東西吃吧……」
他又笑了笑,「自然不能,姑娘隨我來。」說罷轉身就走。她其實仍猶豫著,腳卻不聽使喚地跟著去了。
轉過幾道小巷,竟是到了萬安河邊的一個小渡口,一艘並不起眼的舟子停靠著。二人上了船,船夫就將那索繩解了,將那舟子往東面搖去。
槿葉瞧著船艙內雖陳設簡單,但素凈雅緻,案上一個風爐,火正旺著。「船上可有什麼食材?」,她問道。
商瑜在案邊坐下,「好像只有些粳米。」他斟了茶,慢悠悠喝起來。
她瞪圓了眼睛,「只有粳米?那隻能煮飯啊。」瞧他手邊茶罐,倒一時有了主意。當下取了些茶葉出來,在陶罐里碾磨起來,很快,茶葉的清香就浸透了船艙里的每一處角落。
她手上忙著,倒沒忘記正事,眼都沒抬地問道:「你當初為何綁了我?」
商瑜沒立刻答她,伸手替她把散開的茶葉碎屑攏了攏,才道:「自然是想換樣東西。」
「你問蘇九淵要東西,為何要拿我去換?」她回身攪了攪風爐上,已開始咕嘟的粳米粥。
「想要換東西,自然是要找對方覺得重要的東西。姑娘是不是想知道,你和蘇九淵到底是什麼關係?」
她將磨好的茶葉的細末,緩緩倒入粥里,原本一片雪白濃稠之中,立時透出清亮的綠意,煞是好看。
她抬起頭,「我不過是蘇府上的一個陪讀先生,你怎麼就有把握,蘇九淵會為了我而冒險?」
「姑娘把自己看得太輕了,你在蘇九淵的心裡,可是十分重要的。能讓他舍了命都要守護的,你覺得會是什麼?」
「那公子費了這麼大的勁兒,又是為了什麼?」她反問道。
商瑜沒料到她忽略了自己先前的那個問題,反而問到了自己的身上,難得的沉默了。
然而也只是很短暫的停頓,他望向她雪白的脖頸之間,「我要是告訴你了,你也就沒法再走出這個船艙了。這樣,你也想知道?」
她乘了一碗粥,端到他的面前,笑吟吟道:「公子原本也沒想讓我活著出這個船艙,不是么?」
商瑜接過白玉的粥碗,瞧著裡面,青碧色的茶粥,單是這香味已經讓人沉醉,讚歎道:「就這麼吃下肚去,的確是有些可惜,我好像有些捨不得了。」
她為自己斟了杯茶,「我若是用一樣東西和你換一樣東西,你可願意?」
商瑜頗有些意外,「你說說看。」
「我和公子住在同一屋檐下三天三夜,喝了公子親手調的葯,昏睡中,一不小心窺到了公子的過往……」她的神色很平靜,彷彿閑話著家常。
商瑜知道斷念並不能維持很久,也料著她遲早會想起過去的事情,如今看起來,她想起了被他困住的那幾日,至於之前的,她有沒有想起來,與他好像也沒什麼關係。
而她說的後半句,他卻並不覺得是她隨口一說。他靠進椅子里,淡淡道:「怎麼換?」
「你的過往,換蘇九淵一命。」
他看著她神情清肅,覺得這事情開始有意思,「只是換蘇九淵一命?你自己的呢?」
「我方才說了,自知道你的過往,我也就料到今日了。不過蘇九淵什麼都不知道,對你的過去也沒有興趣。早先他盜了金匱的秘冊,你當真覺得會沒有人知道?直到今日都沒人追查,並不說明沒人在看著。我想這些,公子一定也知道。你若殺了蘇九淵,勢必將這事翻到了明處。商公子雖不是等閑的人物,不過我相信,也有許多你十分忌憚的,仍伏在暗處看著你。把他們惹出來,也不是你想看到的……」
說了這麼一通,她覺得有些口渴,茶盞中早就空了,她順手拿起商瑜面前的茶盞一飲而盡。
商瑜支著下巴,眼神片刻沒離開她的面容,想了想才道:「我覺著,殺了蘇九淵,把你留在我身邊,也是不錯的選擇。再說,蘇九淵的女兒,我本也不想留著的。所以,你和蘇九淵,只能留一個,這樣好像才比較合算……」
她忽然就笑了,彷彿暗處忽然綻放的一株薇曇,明艷而奪目。
商瑜覺著有些不對的時候,她已經軟軟地向後倒下。他將她接在懷裡,看見她肋下深深沒入身體的一支釵子。方才她用了這支釵子,將茶葉歸攏,之後大約就一直握在手中。
她身子軟軟的,靠在他懷裡,「這個選擇,我幫你做了……你答應我,留蘇九淵一命。」
他神色空空,「我若日後反悔呢?」
「你不會……」她笑了笑,牽動了傷處,又皺了皺眉,「你俯下身來……」
商瑜俯下身,她的聲音絮絮軟軟,拂在耳邊,一字一句,他都聽的清楚。
她說完了,大約已經沒了力氣,腦袋靠在他的胸前,「商瑜……我覺得很痛……你幫我一下……我不想這麼痛……」
外頭彷彿在一瞬間起了狂風,大雨傾盆而下,將那船頂砸的轟然作響。
商瑜握住金釵的末端,那是一隻雕刻的極漂亮的木槿花,她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眼裡有分明的乞求。他將它緩緩拔出。她的嘴角流出嫣紅,她的眼睛望著他的,口中大約說的是你答應過我的……覆在他手背的那隻手鬆開,軟軟地垂了下去。
那夜的暴雨,下了一整夜,天光微明的時候才止息。商瑜上岸的時候,看見青羽站在渡口,面色冰冷。
「你醒了?」他淡淡道。
青羽看著他身上並未遮去的血跡,「我現在是碰不了你,但是相信我,但凡有可能,我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你。」
商瑜從她身邊走過,「好,我等著……」他的身影有些疲憊,身邊繚繞著茶香,手中還握著一支金釵。
他消失在街巷的盡頭時,河面上水霧即刻散開,陽光迫不及待地撲向地面,將一夜狂風暴雨的京城,擁在懷中。
兵馬司的人告訴蘇九淵,人就在渡口那艘舟子里時,神色有些躲閃。蘇九淵在一夜的瘋狂尋找之後,此時看著那舟子,心已沉到了最底。他麻木地上了船,麻木地掀開帘子,看著她沒有半分聲息的模樣,麻木地將她抱在懷裡。
上了岸,兵馬司的司事,提醒道:「蘇公子,這牽涉到綁架殺人,兵馬司還需將……將她帶走調查……」
後面的話沒說完,已被身後的人狠狠掐了一把,他痛的齜牙咧嘴才住了嘴。再一轉頭,蘇九淵早已上馬離去……
星回原本心情十分不好,商瑜這個人,他十分不喜歡。昨夜的事情,他這個嶰谷出來的,竟然插不上手,令他更加氣悶。龍潛死活不肯說這姓商的來頭,自始至終也不曾做什麼。並且看到那舟子里的姑娘碾茶制粥的時候,居然微微一笑就走了。
站在河邊吹著風,星回就更加鬱悶。身後有人涼涼道:「我其實也袖手旁觀來著,要不要連著我一起罵一罵?」
他立時展了笑容,回頭道:「我的月見做什麼都是對的,誰敢說一句我跟他沒完……」
「誰的月見?」她斜著眼瞅著他。
「你說是誰的就是誰的……」星回朝她身邊靠了靠,「話說,你若是想我了,喚我一聲,我馬上就去了,何必親自過來……」
月見轉頭就走,星回急道:「去哪兒啊,帶上我呀!」
她頭都沒回,隱隱傳來一句,「蘇府,有興趣你可以一起……」
星回想了幾圈,想著方才蘇九淵臉上的神情,覺著頭皮有點發麻,返身坐回了河邊。那種情景,他還是少看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