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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舊顏

  青羽靜靜坐在案前,外頭仍是歡愉喧囂的夜色,方才那一幕,著實有些驚險。


  文澄心走後,她就一直趴在欄杆邊上,瞧著長慶樓的格局。商瑜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她恐怕對這裡會十分有興趣,就悠悠哉哉去屋子裡繼續喝茶。


  五座高樓環擁著一池碧水,正中一座月亭。樓閣精美,層層相連的奇巧格局自是不用說,卻也沒看出什麼十分特別的地方。


  煙火齊綻的時候,她無意中瞥見了轉瞬而沒的銀光,那是弓弩獨有的光澤。她的目力自然異於常人,穿過重重煙霧,看見了對面樓上某處闌干后,滿張的弓弩。


  彼時飛橋上的舞者一躍而下驚艷四座,青羽卻看見那支箭破空而出,直直透過那條錦帶。


  錦帶應聲而裂的瞬間,青羽已撲下樓去,直落入底層的暗處才展開雙翼,然而那舞者離那月亭實在太近,她已施救不及。情急之下,手堪堪抓著纏著她的錦帶,將她奮力盪開少許。她自己背上的傷痛忽起,手上再無力氣,錦帶脫開她的手,隨著那舞者一同落入池水中。


  看到池畔有人躍入池中,想必是去救那舞者,她迅速掩入暗處,才覺出一身冷汗。


  她回到屋內,商瑜靠在窗前,並未出聲。見她臉色稍稍緩了些,才道:「你這麼一跳,可想過後果?」


  見她不語,又道:「你信不信,我數到十,就會有人尋到這裡來……」


  商瑜話音剛落,已聽見外面喧嘩嘈雜聲起。二人望出窗外,兵馬司的人已沿著每座樓層層散開,彷彿在找尋著什麼,長慶樓的外面已被圍了個結實。


  青羽皺了皺眉,轉向商瑜,「我的舊傷又裂開,現在大約還不如你門口的侍衛。」


  商瑜明白她此刻無法隱身,倒未顯出擔心的意思,「姑娘的傷還沒好么?」


  她抬眼看著他,「我現在還能坐在你面前喘氣,原本也是個奇迹。商公子的陣法里,本是極難有什麼活口的。」


  商瑜微微一笑,「承讓承讓,粗陋小技罷了。」


  聽見門外侍衛,正應付著搜尋過來的兵馬司的人,眼看著就要闖進來。就聽外頭熟悉的聲音由遠而近,「這不是孫千衛么?今晚怎麼都把您給驚動了?」


  門外的這位孫千衛急忙回道:「喲,傅公子,好久不見啊。這不是公務在身,沒辦法么……」


  傅隱走到近前,拍了拍這位孫千衛的肩,「辛苦辛苦啊,這屋子裡頭是我請來的貴客,不太好驚擾了,你看……」


  那孫千衛忙道:「例行公事,不會為難公子的貴客,我們看一眼就走,也好交差嘛。」


  外頭似乎一陣推讓,聽見傅隱壓低了嗓子,「請兄弟們喝酒,今晚這麼好的夜色,也別耽誤了是不是……」


  那孫千衛假意推諉了一番,道:「兄弟們趕緊去下一間,這裡我親自查……」


  商瑜不緊不慢喝著茶,青羽支著腦袋看著緊閉的檀門。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遠,門開了。


  進來的自然不是孫千衛,傅隱一雙眼睛瞅著青羽,十分不悅的樣子,「你幹什麼了?把兵馬司的人都逗出來了。方才瞧你匆匆忙忙,就知道和你脫不了干係。」


  她背後痛的厲害,往椅子里蜷了蜷,懶洋洋道:「那麼一個大活人從上面跳下去,我可不得去看看熱鬧……」


  「看熱鬧?你可知道今天誰在這樓裡面?」


  「龍椅上的那位么?不是在對面喝酒么?」她覺得有些困。


  傅隱氣結,「當初在書院裡面,真是不該攔著隱修堂的人好好收拾你……」說完覺得不太妥,掃了掃她的臉色,正閉目養神。他這才注意到坐在不遠處的商瑜,「這位……」


  商瑜似是看了半天的熱鬧,這麼草草結束了有些不太盡興的樣子,「在下是這位姑娘的朋友,一起過來看熱鬧的。」


  傅隱再要說什麼,青羽已睜開了眼,「你有辦法帶我們出去?」


  傅隱撇了撇嘴,「你不是很能耐的?倒求起我來了?」


  她又支了腦袋,「你說我要不要去和采蘩敘敘舊……」


  「你們跟著我就行了,哪兒來這麼多廢話……」話未說完,人已經邁出屋子去。


  青羽瞧著他忿忿的背影,難得的,臉上有了笑意……


  雲閣外的曲廊里,文澄心瞧著對面正離開的幾人的身影,青羽回頭看了他一眼,轉身隨著傅隱下了樓去。文澄心的眉頭緊鎖,她方才這麼一撲一救,常人是不會注意,可這雲閣里坐的是什麼人,他帶來的人裡頭,有怎樣的能耐,他想著都有些不寒而慄。


  方才上首的那位臨去前,丟下了幾句話,說著是輕描淡寫,可他卻知道,只怕很快這京城裡頭就要亂成一團了。


  他眼下最大的顧慮,倒還不是城裡頭的一團亂局。應該好好待在香莊裡的她,幾天前沒了影子。她去了哪裡都可以,唯獨不能回到這京城裡頭。然而他總覺得,她似乎已經離這裡不遠了……


  紗綾醒來的時候,覺著渾身乏著,使不上力氣。即使人蜷在被衾里,仍覺著冷,不覺往裡面又縮了縮。然後就聽見有人進了屋子,似是觀望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可好些了?」


  紗綾把腦袋伸出來,就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容,眼眶熱了熱,「文叔叔……」


  文澄心慢了一慢,這聲稱呼,彷彿還是彼時,將小小的她抱在手中的那軟軟的一聲。他撩袍在她身邊坐下,「這麼些年,你受委屈了。」


  紗綾拚命忍著淚,「我爹娘究竟怎麼了?他們說……」


  文澄心替她掖了掖被角,「你身子還弱的很,先別問這麼多,把傷養好了慢慢再說。這裡是內宮,你可不能四處亂跑。」他頓了頓,「你這些年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臉上……」他瞧著她光潔的額間猙獰的黔字,「我找人幫你去掉,可好?」


  紗綾垂目淡淡道,「不用,我想留著,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留著了……」


  他出了院子,侍從跟了上來,壓低聲道:「王爺,皇上的意思,不是要把她……」


  文澄心轉頭看了他一眼,「若他真要她死,昨日就不會找到活口。你留在這兒,將她看好了。她能不能活,恐怕不光要看皇上的意思……」說完,提步離去……


  自那日看燈回來,槿葉就一直憂心忡忡。她明明是個知書達理的女先生,怎麼就莫名其妙簽了賣身契。如今和蘇家馬廄里的馬,也沒有什麼區別。這麼想著,就時常嘆著氣。


  蘇九淵手中的書卷不過翻了一頁,那一頭的人已經嘆了十來回,彷彿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把手裡的書,咔嗒一聲放在案上,她才回過神來,頭也沒抬就柔柔問了句,「怎麼了?」


  蘇九淵一愣,很快意識到,她該是以為自己還在心瑤的房裡,不覺挑了挑嘴角,起身走到她身後。


  她兀自低頭將一摞書堆得整齊,「肚子餓了是么?一會兒就給你做好吃的……吃完了再好好睡個午覺,我們就……」她一回頭,就撞進蘇九淵的懷裡,幾乎跳起來,「你怎麼在這兒?!」


  蘇九淵手支在書架上,將她困在極小的空間里,「我的書房,我不能來?」


  她拍拍胸脯,「我以為還在心瑤的房裡……」


  「你剛才說什麼來著?給我做好吃的?還要陪我睡個午覺……」他的眸中深意滿滿。


  她往後面退了退,發現根本沒有地方退,結結巴巴道:「我是說心瑤……我搞錯了……你這麼大一個人,不用人陪了吧……」


  她的臉上起了紅暈,彷彿筆尖的硃砂滴落在天青色的水洗里,洇了水,極慢地散開。


  「我說的話,你可考慮了?你可願意嫁給我?」蘇九淵臉上沒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她咽了咽口水,「沒……沒有……我還沒想清楚……」


  「你若答應嫁給我,你的賣身契就作廢了。」


  她覺得很動心,卻又覺著似乎沒有這麼簡單,「在想好之前……我可以有一天沐休日,出去一下么?」


  蘇九淵的眉頭猛地鎖緊,「你要去哪裡?找那個人?」


  她垂下眼,「我好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丟在了他那裡。我總覺得,他能幫我想起來……」


  她的樣子很張惶,彷彿從前小心討好他時,無助的樣子。蘇九淵覺得心裡就莫名地很生氣。


  樟樹的影子透過窗格,又穿過書架的縫隙,落在他身上,搖搖晃晃,讓他覺得更加煩躁。過了很久,他才黯聲道:「是我不小心弄丟了東西,不是你。」


  「你也弄丟了?你是說夫人么?」她抬起頭,眸中晶瑩,「那也不全是你的錯。別人都說是你冷落了她,她才……其實,愛不愛一個人,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即使很愛一個人,也不能強迫那個人必須同樣的愛自己……」


  他愣住,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她可能想起了過去,他欣喜地捉住她的肩,「舒窈,你想起來了?」


  她覺得頭皮有些發麻,又覺得被捏的有些痛,很困難地說:「你是不是一上午看書太累了,還是去睡一會兒吧……」


  下一刻,她已經被他抱在懷裡,扔在了書房屏風后的榻上,沒來得及驚叫出聲,發覺自己的身體和他的身體之間,已經密密實實沒有半點縫隙。他制著她的雙手,半響才沉聲道:「你不要亂動……陪我睡一會兒。」說完將下巴抵著她的頭頂,很久才平復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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