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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重華

  一片寂靜中,忽的,玉磬響起,聲聲清越,泠泠不絕。


  高懸的飛橋之上,六個纖柔裊娜的女子,踏著每一聲擊打,輕靈地舒展身姿。


  若有若無地琴瑟之音,漸漸揉入。舞步纏綿如藤蔓,六色雲紗長裙在夜色中飛揚。裙裳不知織入了怎樣的絲線,夜色中亦熠熠生輝,彷彿六卷綺麗夢境,徐徐展開。


  茶案,雅間,樂台,風閣,闌干處,菱窗畔,曲廊側……觀舞的人,密密匝匝,皆仰頭凝望,一時,諸般過往種種情緒,皆於舞者的起伏旋轉間流轉不息。尚有人端起茶盞亦或酒器,微笑,讚歎,感懷……


  鏞鍾與拊的聲音,幾乎同時出現,空空茫茫,一唱三嘆。


  原先尚隱隱低聲交談嗟嘆稱頌的聲音,漸漸低去,最終在鍾拊的唱嘆聲中消弭。原先最是喧囂塵上浮世繁華的這一處,竟如空寂無人,只余了燈火燦然,和梵音般的嘆息中。


  塤笙之音忽起,間雜著篪築,彷彿雨絲飄零輾轉,終於落入泥土,溶浸山河。彷彿可見田耕織作,漁人搖櫓,雞犬相聞,童叟笑談。繼而又見街巷阡陌,車馬轔轔,人影綽綽,歡顏高呼……


  聽者無不露出欣悅之色,觥籌又起,一番推杯換盞。眼下本是盛世繁華,且忘了容華謝后,人世苦多。


  紗綾在等著那一聲圄柷,那一聲之後,她需自六層高的飛橋上一躍而下,落至池中蓮亭上。也只有在那一聲圄柷之後,八音才齊了,所謂毋相奪倫,神人以和。


  三微並不知道,自己已有多久沒有這麼專註地看著什麼。


  這六齣重華舞,與他並沒有什麼特別。嶰谷里住著的泠水公子和下屬十二律者,好巧不巧,也正是世間萬音的主人。


  彼時萬古的源頭,雪凰在谷中和鳴鏘鏘,遂生六音六律。而這六音六律又化作天地間萬種聲音的源頭,自此,風雨呼嘯水流淙淙蟲鳴獸語,乃至人間言話,應之而生。


  誠然這支曲子用上了八音,調子也頗有些意思,但是比起谷中聲息不止變幻萬千的音律,實在是差得太遠。


  舞蹈也並非驚艷到值得他看了這許久,那麼他到底在看什麼。他認真想了想,將可能一一否了,眸光重又落在了她的身上,難道當真是因為她?

  她不過是萬千世人中,極普通的一個,誠然身世有些坎坷起伏,然而公子寫的這人間的本子里,比這更加曲折痛絕的,他也看過。所以,因為可憐到引起他的注意,是絕不可能。


  或許是她喚他的那聲,夏正。他想了想,覺得這個還有些道理。


  畢竟,他如今的心思,似乎都在霜序的身上。這原本也是他想了很久,分辨了很久才確定下來的事情。對於霜序,他覺著不能用人間的愛戀二字。這兩個字,看著萬般心意千重牽念,其實最是不久長的……


  一聲圄柷砰然而響,三微的心裡沉了沉。見著紗綾後仰躍起的時候,將一旁長長的錦帶握在手中。迴旋之下,繞在了腰間,另一頭已系在飛橋的廊柱之上。


  四下一片寂靜,六座高樓上的燈火次第暗沉下去,只余了層層飛檐上赤色的燈籠仍明滅著。飛橋之上另外五位舞者的身影已溶入夜色,只余了銀色衣裙的女子,在飛橋上卓然而立,彷彿振翅欲飛。


  最初的簫音又起,彷彿自土地中破繭而出。眾人彷彿可以看見那簫的影子,迂迴遊盪,直上半空。一顆心也跟著,飄搖不定無處安放。


  猛地,焰火破空而出,巨大的聲響中,綻出極絢爛的光影。時而芙蓉嬌艷,時而玉蘭皎潔……焰火環環而出,消散后的團團煙霧,好似天際浮雲跌落,羈絆在層層闌干之外,伸手即可觸得。一時煙氣裊裊,恍若仙境。


  觀者皆已如醉如痴,難以言語。


  雲閣,傳聞是整座長慶樓最隱秘奢華的一處,非金銀可換來一席。今夜閣內高燭華燈,雲錦為毯金玉為盞,龍涎香絲絲滲入每一寸空隙。


  文澄心靠坐在案后,手中酒盞內,琥珀色的酒水漣漪。上首的那位,自入了這閣中,就再沒出過聲。一旁一溜排的監侍和宮女,皆垂著首,默不作聲。


  正對著外面的檀木門敞著,外面的情形看得清楚。而裡面的樣子,外面的卻看不到分毫。此刻焰火大盛,將這屋內映的奼紫嫣紅,熠熠生色。


  「我瞧著,倒是有個眼熟的。」上首的那位忽然出聲,聲音不響,卻也不會被外頭焰火的聲音遮了,下首的那一溜監侍和宮女都將腦袋壓低了些。


  文澄心知道他說的是誰,她踏上飛橋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了。


  照說彼時她不過還是個梳著雙平髻的小丫頭,這十年過去,本是很難再認出。然而那舞姿太過耀眼,有著讓他們無法忽略的熟稔感。這世間,能將重華舞跳成這樣的,也不過就那一個女子。而那個女子卻在那一夜,消失於世間……文澄心忘不掉那夜的火光與血腥,比起戰場的殺戮,那一夜,更加可怖。


  「你看著……該怎麼著,就怎麼辦吧……」上首的那位,叩了叩手邊鎏金龍首的香爐。


  文澄心頓了頓,將手中茶盞放下,抬眼看了看對面立著的一名侍衛。那人立刻無聲地退出屋子去。


  外頭煙火的聲音忽地止住,眼見飛橋頂端,那銀色衣裙的女子,縱身飛躍而起,在半空如綻開的牡丹,芳華而絕艷。短暫的停頓,那身姿便穿過重重煙霧,直往那五座高樓環繞之下的池亭而去。雲水銀紗的長裙在空中飄揚,時隱時現,最終消失在暗夜的最底處……


  觀者這才從方才恍若天人的一躍中醒過神來,擊掌聲,贊呼聲,歡笑聲立時將整座長慶樓沸騰。


  紗綾看著腳下蓮亭離自己越來越近,腰上的錦帶卻沒有絲毫收緊的意思,心知不妙。如若繼續往下,勢必重重摔在亭頂,今日這小命就要交待在這兒了。四周燈火俱滅,她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


  就在她絕望之際,只覺腰間錦帶一緊。她心頭大喜,以為錦帶已拉到盡頭,還沒來的及高興,聽見頭頂煙霧中細微的破風之聲,接著是綢緞斷裂的聲音,此時聽來十分猙獰。那腰間的錦帶應聲而斷,她只覺身體一晃,整個人以更快的速度落了下去……


  三微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在池水的深處,什麼時候跳下來的,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好像是看見她落入水中,他緊跟著就下來了。這中間,他好像沒有半分的猶豫。


  他沒想到,這池水這麼深,看這水勢,應是與外頭的萬安河相連。


  水,他也應是不懼的。嶰谷里除了掌管音律,也司掌著水。最初的記憶里,他自己就是自水中而生。彼時被公子手下的水麒麟,自水中叼了出來,放在了公子的面前。公子將一枚玉印輕輕點在他的額間,太簇的印記就此而生。公子淺淺的笑容,「你是第三個,此後,三微就是你的名字……」


  他在水中摸尋了片刻,遠遠看見了她的身影,沒有半分力氣地懸著,被水流沖著往前。若非她身上穿著織著蛟銀絲的裙裳,在這麼暗沉的水裡,根本不可能看見她。


  三微知道自己此刻也就是個凡人的身體,想要救她,只能靠著這一點點的力氣。


  他隱約可以看見河底凌亂的石頭,心知已經隨著水流到了萬安河裡,也總算摸到了她身上猶纏著的那一段錦帶,將她拉到了自己的懷裡。


  雲水銀紗的裙裳在水裡格外的漂亮,將她的臉襯得瑩瑩有光,水紋的肌理在她面上和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粼粼而過。她緊閉著眼,嘴巴微微抿著,神態十分地放鬆,彷彿已放棄了求生的慾望。


  三微很不喜歡她這個樣子,她本該就是倔強不服輸的性子。即使將烏髮束著,穿著最粗糲的衣裳,在陰暗骯髒的街巷裡洒掃,她仍然活的明媚。此刻她卻將一切拋開了,很順從而平靜地接受,這不該是她應該有的樣子。


  他帶著她浮出水面,上了岸。此處是萬安橋旁一處供人歇腳的石舫,他看到這個石舫就愣住了。他認識,他曾和霜序化作凡人的樣子,坐在這裡喝茶,他還記得彼時她手中扇面上的山茶。


  熙攘的人群都被吸引去了長慶樓的四周,這裡空空如也,難得的清靜。他把懷裡的她放在石椅上,探了探她的氣息,極微弱的呼吸。她的額頭和手臂上都有擦傷,洇著血,手無力地垂著,仍滴著水。


  他經常醫治嶰谷里各種生靈,唯獨沒醫過人,更何況他靈力被壓制。此時,對著奄奄一息的她,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從衣袖上撕了一條布,在她手臂的傷處纏了幾道,打了個結。她的身子很濕很冷,他有些無措,這裡沒有火爐沒有柴木,如何取暖?

  他想著彼時在谷里,遇到一隻快凍僵的瑤狐,他抱了它一晚上,那瑤狐第二日又活蹦亂跳。這麼想著,就又把紗綾撈在懷裡,像往日抱著瑤狐那般摟著她。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似乎動了動,還朝著他的懷裡偎了偎。


  遠處傳來腳步聲,大約有十來個人,伴著兵器胄甲的聲音。他才猛然清醒了,他好像做了很多不應該做的事情。紗綾亦或是少夌,原本不應該遇見他,遇見了也應該遠遠地避開。此番出手救了她,只恐生出更大事端。他相信龍潛或是星回就在附近,他們何故不出手阻他?


  思忖間,腳步聲近,他已無暇多思,起身將她復又置於石凳上,轉身離去。走遠了,看見那一隊墨色甲胄的兵士,將那石舫團團圍了。人群中,隱約看見她仍蒼白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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