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槿葉
她睡著的樣子,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仍是將鼻子掩在被衾里,長發蜿蜿蜒蜒垂在枕側。墨弦終是沒忍住,指尖掠過她的髮際,那裡,上古的圖騰婉轉交纏而下。她此時的容貌與汋音潭畔,已沒什麼不同。也唯有在這樣的沉睡中,她才會露出如此安逸嬌憨的神情。
他心裡明白,他看清自己的心思太晚,看清了又往往與自己所想背道而行。明明想要接近,偏偏將她遠遠推開了去。一錯而再錯,愈行而愈遠,到了如今,伸手卻不可及。
他醒來的時候,看見她伏在身邊,那一刻歡喜的不知如何才好。苦於仍沒有力氣動彈,看著她被人抱走。而那人的身影,他雖十分熟悉,卻怎麼也看不清。而此刻,自己能無甚大礙地坐在她身邊,照理是絕不可能的事。那日山間本已兇險萬分,半路出現的采蘩,更讓他幾無迴旋餘地。他想到一個可能,也幾乎是唯一的可能,卻無法確定。
有人推門而入,帶入一室草藥香氣。長亭看著他坐在榻前,那身影竟隱隱透出無助,最不可能出現在他身上的情緒。
長亭提步走到他身後,「查了,沒人看到有人入了你的齋房,甚至今日並無外人入了書院。長魚陣亦完好,並未被觸動。」
墨弦緩緩起身,「能入了長魚陣而安然退出的,並沒有幾個。」
長亭擱下藥盞,「你可是想到是誰了?」
窗外一時風過,樹葉簌簌而落,在廊下的竹木地面淺淺堆積。他將格窗掩上,「不確定,等她好起來,我會去查清楚,此事恐怕並不如我們想的這般簡單。」
長亭望向榻上的她,「她一旦醒了,估計就會離開。依蒼雩的性子,斷不會攔住她……」
墨弦明白這後半句的意思,其餘人也斷攔不住她……
心瑤邁著小腿搖搖晃晃入了屋子的時候,蘇九淵心頭一亮,上前將她抱起,「心瑤可要去看看先生?」
她摟著他的脖子,拚命點著頭,「心瑤見先生。」小手柔柔的,軟軟的依賴。蘇九淵心裡一熱,將她摟摟緊,往屋外走去。
女先生的院子緊鄰著心瑤的,屋子外頭紫薇沉甸甸的垂著枝,門前侍女正描著花樣。見到蘇九淵抱著心瑤進來,急忙起身行禮,很快退了出去。
心瑤急急從蘇九淵身上下來,搖搖擺擺小跑著入了屋子,直接撲到舒窈的榻前,扯著她的衣袖,「先生,先生,不睡了……」
蘇九淵在屏風后躑躅,他竟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緊張。聽著心瑤仍急急喚著,提步而入。她看著似是睡得很沉,宮中請來的御醫看了她的脈,並無大礙,只不過似是服了什麼草藥,估計得睡上幾日。
心瑤也已許久不見她,見她不搭理自己,急得淚水汪汪,「先生要心瑤,心瑤乖……」蘇九淵不知如何安慰,只沉默著,正欲抬手給她擦去眼淚,就聽見心瑤喚了一聲:「娘親……」
他愣住,手舉在半空再動彈不得。
心瑤一聲聲喚著娘親,聲音軟軟糯糯,喚得蘇九淵心裡一沉再沉。「來人,領小姐出去……」外頭候著的侍女入來,將心瑤牽走,屋裡又復沉靜。帳上映著紫薇的影子,搖搖曳曳。
她的手許是方才被心瑤拉了出來,垂在榻邊,他小心地握在掌心。幾乎彷彿是錯覺,他覺著她的手微微動了動,他迅速望向她的面龐,原本靜止不動的羽睫竟有些顫動。漸漸她睜開眼,視線落在帳頂,又緩緩移到他的身上,就這麼停住了。
蘇九淵屏著呼吸,生怕一眨眼她又睡了過去,等了許久才輕聲道:「你醒了……」
她仍望著他,漸漸似乎看清了他的樣子,「蘇公子,」她向四周看了看,似是頗費勁地想了想,道:「這樣……恐怕於理不合……」
蘇九淵愣了愣,將握著的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舒窈,是我。」
她眨巴了幾下眼睛,「蘇公子,是你在做夢,還是我在做夢?」
他伸手撫上她的額頭,溫溫的並無異常,「我們都沒有。舒窈,你大約是睡了好幾日,這會兒想不清楚。沒關係,好好休息,我找大夫進來。」
她半支起身子,仔細看了他一回,悄悄伸手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痛的一咧嘴,「蘇公子,恕我直言,恐怕需要看大夫的,是你。」
蘇九淵垂目,「過去的事情,你記恨我,也是應該的。只是現如今,我們經歷了這許多,可還有機會……」
她正色地打斷他,「公子,我在府上教心瑤念書,府上人皆待我不薄。雖說月錢不算豐厚,住的院子有些冬冷夏熱,我也不至於記恨與你。」
蘇九淵這才覺著不妥,「你可知道你是誰?」
她頗有些同情地看著他,「我是槿葉,心瑤的先生。你……公子還是要多多保重,心瑤還小……」
蘇九淵倉皇起身,幾乎撞倒了案幾,「來人,傳大夫!」
大夫曾在宮中擔過御醫,診了片刻,頗有些困惑,「這位姑娘康健的很,並無不妥。」
蘇九淵眉間緊皺,「之前說她服過什麼,才會昏睡不醒,現在記不得以前的事,會不會也是那個緣由?可有方法解了藥性?」
大夫愈加困惑,「她忘了以前的事?」
「不曾啊,」她有些坐不住,「我是心瑤的侍讀先生,槿葉。心瑤半歲我就入府了,一直住在這裡。」周圍的侍女紛紛點頭,連同大夫一起看向蘇九淵。
「她……」蘇九淵說不下去,此時尚不能說穿她的身份,又或許,真的是自己錯了?
大夫善解人意地上前道:「公子這一陣子奔波勞累,記錯些事情也是情有可原,可要在下為你也聽聽脈……」
蘇九淵退了一步,「不用,你們都下去。」眸光直盯著她。
她被瞧的有些後背發涼,「公子不一起出去么……留在這裡似乎不妥……」
「有什麼不妥?」他傾身上前,與她的面容之間只留了極窄的距離。她一個後退,哐當撞在床架上,不過不痛,仔細一看,已被他環在懷裡,後背枕著他的手臂。「你可以換一個方式。假裝不認識我,又是何必?」
「我怎會不認識你……」她低聲道。他心中大喜,將她更近的攬向自己,「我就知道……」
她奮力抵著他的胸前,「沒有你,我拿不到月錢……」
他眉頭瞬間擰起,再不容她躲閃,將她猶自說個不停的唇封住。她彷彿受了驚嚇,僵在那裡,忘記了掙脫。糾纏了許久,他才稍稍退開,「可想起來……想不起來也沒什麼,我們重新開始……」
她怔怔望著他,「公子可是太過想念夫人……」心裡有說不出的情緒困頓翻湧卻不得出。
「想,」他抵著她的額,「入骨般的想。」
她小心翼翼道,「沒事,會慢慢好起來,夫人天上有知一定很高興。」伸手欲將他推開。
他捉著她的手,「這次,不會再放開了。」
她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看著你一片痴心,我也就不怨你唐突了,只是我想起來,上月的月錢還沒有給我……」
他嘴角微翹,「月錢?只是教書還遠不夠……」
她看著他再次湊近的面容,一把拉起被衾蓋住了自己的腦袋,「契約上寫明了的,只教書,再多的事,諸如洒掃做飯,我是不做的……」
蘇九淵有些無措,在秘閣里甚至在山間遇險境時,亦不曾有過如此的局促。這樣的結局,他著實沒有想到。就這樣好好地與她重新來過,還是引著她想起過去,做回心瑤的娘親,他覺著從未有過如此難的抉擇。
回過神,瞧見被子里的一動不動,竟是又睡著了,悄悄退出屋來。門外侍者已候了多時,「公子,車馬已備好。」
傅家宅子離蘇宅並不算遠,不過是一炷香的時間,車馬已停在府門前。早有侍者候著,將蘇九淵領入宅子西首的院子里。才跨入中庭,已聽到傅隱的聲音,「稀客稀客,今日在下實在很有面子。」
蘇九淵撩袍在他面前坐下,小亭里茶水初沸,傅隱正將清亮的茶湯斟入盞中,「蘇大公子也是好口福,這是今早剛從西郊運來的山泉水,配上霧峰清杳,絕佳絕佳。」
蘇九淵並未取面前的茶盞,「她可好?」
傅隱抬了抬眉毛,「既是住在我這裡,沒道理不好的。」低頭將茶盞里的飲了,才抬頭望著他,「蘇公子記掛的人這麼多,今日怎麼尋到這裡了?」
「可否一見?」蘇九淵彷彿沒聽見。
「自然是要你想見的人,願意見你。」傅隱又斟了一盞,身後有侍女上前,低聲道:「回公子,葉姑娘已在後院水榭。」
傅隱似乎也不意外,抬眼瞅了瞅蘇九淵,「看來這茶,我要自己享用了。」
蘇九淵隨著侍女入了水榭,葉采蘩臨窗坐著,身姿高華。
「葉姑娘,那日兇險,多謝搭救。」他有些局促。
葉采蘩緩緩轉過身,仍如以往般,微微頷首,「蘇公子客氣了,你我同門之誼,更何況,我也有私心。」她看著他仍立在那裡,微笑道:「抱歉了,我的腿不便,沒法起身招呼。」
蘇九淵在案邊坐下,「不用客氣,你……可好些?」
她又笑了笑,「老樣子,很多人想了很多法子,看來,只能這樣了。」蘇九淵看著她的笑容,有些陌生。她以前並不常微笑,多是眼眸中含著些笑意罷了,如今短短几句話,已笑了幾次。可這笑容,努力掩著什麼,彷彿水墨之間刻意的一抹重彩,滯澀惶恐。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為何會出現?又是如何帶了你們出來?」她的微笑瞬息而沒,恢復了往常的清冷。
蘇九淵沉默著,此事如此隱秘,連身邊親信侍從都不知情。緣何她會知道,又能在準確的時間出手,護著他們全身而退。
「那夜,」她眸光飄向水榭外,落在微漾的水面,「遠不止我們在那裡。此番我動用了我爹爹往日舊部,都是久經沙場的精幹,損傷很大不說,對於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至今未查出眉目。」
水面起了漣漪,細雨如織,密密而落。蘇九淵猶豫了一瞬,「那日山中,我聽見書院的雲簫。你可是為了……」
「牽連了這許多人,如今我甚至不敢去見他。」她的手指絞在一處,「我好像一直在給他惹麻煩。」
「換做是我,也會如此。明知沒有希望,總要拼上一拼。」他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葉采蘩轉向他,「此番你如此不要命的拼法,那位姑娘可知道?」她的眼裡晶瑩有光,此生若有人以命相護,是不是也足夠了。
「你這麼做,可想他知道?」他低頭笑了笑,「我們大約是相似的人。只不過,拗不過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