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山間
青羽醒來的時候,伏在榻上,臉頰壓得有些麻了,正欲翻身,身後涼涼的聲音,「勸你最好別動……」她翻到一半已經痛的倒吸一口冷氣,又結結實實趴了回去。轉過頭,慕松煙坐在榻前,一盞茶正喝得有滋有味,「知道也攔不住你,不和我反著來,你就渾身不舒坦,是不是?」
她趴了一會兒,瞧瞧四周,自己在寒潭素齋中,「他們兩個怎樣了?」
他哼了一聲,「你也不問問你自己怎樣了,可還有本事管別人的事。」
她蒙著腦袋半天不出聲,「我還能活幾天?」
慕松煙一愣,湊到她的耳邊,惡狠狠道:「你再胡說一句試試?」見她再不出聲,才緩緩道:「那個商瑜,不知是何手段,居然在那山間啟了白龍躍谷的陣法,用流轉的霧氣布下殺機,無孔不入難以迴旋,實是狠厲。不過,倒是很對我的胃口……」
「山裡……上秋的人怎樣?」她悶悶地問。
慕松煙瞅著她的後腦勺,嗤笑了一聲,「上秋的人?若是擔心你書院的師叔,你不妨直接問。不過既然你問了,我也可以告訴你,上秋的人折損不是最厲害的,他似是帶了極厲害的幫手。你師叔他們也沒被占什麼便宜,倒是有個人恐怕你想不到,雖折了不少人馬,卻是把那兩口子平安帶了出來。」
他端起茶盞慢慢悠悠喝起來,心裡默念到五,她果然開口道:「是誰?」
「你碰巧認識。」他回身又添了茶水,「那姑娘也是個性子硬朗的,腿已經這般了,居然誰也不招呼地帶了一隊人入了那林子。照說憑她的本事,自己能活著出來已經不容易了,此番平安帶著小兩口轉出餘地,也還是幸虧有你師叔罩著。一個人,要罩著書院的一群,還要照看被劫持的兩個苦主,更要護著平白鑽出來的一隊不要命的,如今還剩一口氣,已是非常不容易了……」
青羽一個急起,痛的冷汗直冒,「你說什麼?他怎麼了?」
蘇九淵彷彿噎了一噎,「哪個他?」
她再不理他,光著腳就往外走,被他一把扯住,「你又發什麼瘋!你這麼過去,是想和他一起咽氣?他有蒼雩照看著,你去可幫的上忙?」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冰涼透骨,他鬆開手,彷彿用盡了最後的力氣……
少夌平素早晨都是睡不醒,近來不知何故,天微明就自己醒了。她覺著,或許是夏日時長,又或是天氣有些熱。醒了隨便吃些東西填填肚子,就匆匆趕去幹活。她對自己近日的勤勉也有些困惑,雖說是不得不做,也不是她十分討厭的事情,最近這麼起勁又是為了哪般?
她將整條巷子潑了水,掃盡了塵土,茶攤已經開爐許久,那人卻沒來。她就覺得有些不習慣,就好比,她早已熟悉這條巷子的每一塊青石板,每一處坑窪,每一支花草。它們都在自己應該的位置,若是哪一天缺了一處,她就覺著很是不順眼。而今日的這個不順眼,格外不順眼。他的傷不知如何了,他究竟在為了什麼痴痴坐望……
少夌忽然愣住,接著嚇了一跳。自己這是怎麼了?為何一直在想著他。她甩了甩頭,轉身欲離開,卻看見他方轉過巷口的身影。他仍如往常,徑直走到那個案後走下,店家已手腳麻利地上了茶水。
她幾乎沒有什麼猶豫,就坐到了他的面前,「你可好些了?」
那人頗反常地抬頭看了看她,又很反常地笑了笑,「好多了。」
那個笑容有些溫暖的意思,與他一直以來清寂的身影,反差著實有些大,她竟一時說不出話來。許久才道:「哦……好了就好……」
他的目光又飛遠了去,少夌猶豫了一番,方問道:「你救了我,我還不知道恩人的名字。」
他顯然有些意想不到,斟酌片刻才回道:「我的確不是特意救你,你不必放在心上。至於我的名字……我還沒想好。」
少夌覺得有些亂,先想了想前半句,「不管是不是特意,你都是救了我,滴水之恩尚需湧泉相報,何況……誒?你說什麼?你的名字還沒想好?」她覺得這後半句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他點點頭,「以前的名字不太喜歡,就忘記了。還沒想過以後用什麼名字。」
少夌憐意大起,原本覺得自己身世坎坷,沒曾想面前之人,更是連名字都是不知道的。遂忍不住操心起來,「沒有名字,總歸不便,要麼我替你想想?」她見他仍望著遠處,並沒有拒絕的意思,頓時來了精神,「不如叫夏正。」
那人猛地看向她,目光凜冽,「你說什麼?」
少夌原本的得意洋洋頓時嚇得煙消雲散,「我……我說叫……夏正。有什麼不妥?」在如此肅殺的目光下,還能勉強說出一句話,少夌自己也很佩服自己。「眼下正是夏時正月,不冷不熱,最舒服不過的時令……」
他的眸色漸緩,垂目再不出聲。
夏正與三微本是差不多的意思,當年公子替他擇了三微為名,他也沒有思慮太多。名字於嶰谷的生靈來說,不過是方便互相稱呼罷了。有一陣子,霜序喜歡喚她夏正,喚她自己季秋。彼時在崑崙的深處,四季裡頭,夏秋二季最是宜人。霜序原本是耐不住清凈的,卻因忙著追那裡的各種奇禽異獸,竟賴著不肯走。
山裡也有零星的獵戶,遇到凡世的人,霜序覺著老是隱著無甚趣味,也時常化作世間女子的樣子。於是經常遇到的行走山間的獵戶,總喚她一聲小娘子,也順便問候她身邊的相公。相公自然就是三微,兩人對此番稱呼倒不覺得什麼。夫妻二字不過是世人生造,所謂白頭偕老舉案齊眉,在他們眼中,與雙棲的獸類並無太多區別,甚至還不如。
是什麼時候開始,他覺得與她在一起,是一件很順其自然的事情。從崑崙出來以後,他被公子召回了嶰谷,而霜序被遣去了流世的南方。那段時間並不長,谷里也就是星曇薇光開了三季謝了三季,他記得每一次花開的樣子和花落的模樣。直到她回嶰谷的那天,他才從星曇的樹叢里出來,然後才意識到,自己竟一直沒離開過這裡。
之後,他們似乎就經常在一起,他也想不清楚,是霜序總跟著自己,亦或是自己也習慣了她跟著。
此番她被罰去參修,自己亦被封了一身靈力,在這世間除了等著還是等著。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哪裡,只能坐在他們分開的這條街巷,守著牆角的一叢蕪草,或許是她,或許根本不是。
有多長時間,他沒有如此專註於一件事情,他自己也想不清楚。他只是覺得,或許下一刻,她就會眉眼飛揚地轉過巷口,無射的印記鮮艷欲滴……
「你……可是有什麼煩心事?」他的沉思被身旁的人打斷,他微微皺了皺眉,並未出聲。
少夌將袖口挽了挽,「別看我不過是個洒掃街巷的,我對京城的熟悉可沒幾個勝得過。你且說說看,說不定我能幫到你。」
三微轉過臉,頭一次認真地對著她:「因三次盜竊受墨刑,永充洒掃。如若再加一條女扮男裝代服軍役,恐怕就是誅九族的罪了,我說的可對?紗綾姑娘。」
她的臉慢慢變紅,又漸漸發白,「你……你如何知道……我以為只有小六和我知道……你是什麼人?」
三微緩緩道:「我只是想說,即便我可以知道許多沒人知道的事情,料到很多事情的結局,也不是什麼事情都可以掌控。很多時候,不得不耐心地看著等著。所以,我的事情不需要你幫,你也幫不了。」
她將他的話反覆想了幾回,並無懊惱亦或沮喪,反倒有些歡喜的神色浮現,「你說的很對,我就是很有耐心的一個人。就好比我知道,這輩子都要在這幾條巷子里,每日做著同樣的事情,我還是挺開心的。你看,你反正也是在這兒等著,不如也開心一點,你說是不是,夏正?」
聽著最後這聲稱呼,三微不由地又怔了怔……
青羽在山門前站了很久,她似乎已經離開了很久,卻又彷彿昨日才在這裡與師父辭行。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隱了行跡而入。回瀾堂仍是舊時模樣,掩在一片碧幽之間,院前有侍者匆匆而過,空氣里淡淡的草藥香氣。
門掩著,她側身而入,轉過內室屏風,看見榻上的身影,沉靜的彷彿毫無生息。她看著他昏睡的面容,即便是成了這個樣子,依然肅著神情。她忽然想到汋音潭邊的那一夜,也是這般模樣。她與他之間,何故周周轉轉逃不出那些前因後果。
她覺著背後的痛漸漸尖銳起來,捱到這裡,已耗費了幾乎剩下的所有氣力。確實如他所說,她根本做不了什麼。到後來,連無望的力氣都沒了,靠在榻前合上了眼。
她聽到蓮葉漏的水滴聲,微微睜開眼,彷彿過去每一個普通的清晨。絲帳靜垂,案前博山爐猶余著極淡的煙氣,連窗格上被她無意間磕了的一個凹痕,仍在那裡。她起身,屏風后,她的素袍齊整地折著,指尖撫過,鬆軟如初。她猶豫了片刻,收回了手。
廊下有腳步聲,停在門前駐足不前。她掀簾而出,眼前的人與往日彷彿無差,又彷彿完全不同了。她覺得,自己在他眼中,怕也是如此的。靜默了片刻,方低聲道:「他可還有醒來的希望?」
長亭見她並未換上山院素袍,雖本是意料中的事,心裡還是空落。「昨晚蒼雩來看過你,你並不比他好多少,不如在這裡住上一陣。」
她垂目想了想,「他醒了我就走。」
餘下的時間,她就守在他的榻前。他的氣息很微弱,因為如此相似,她很容易就想到慕松煙,他二人究竟是怎樣的關係,她至今沒有想明白。那日離開慕松煙的時候,他的臉色很難看,她忽然覺得會不會以後再不會看到他。想到這裡,她心裡虛虛浮浮,很不舒服。
她自己的傷也一直沒什麼起色,蒼雩的葯減輕了痛楚,卻令她日日睏倦。多數也就是趴在墨弦的榻前昏睡。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這裡守著,除了用僅剩的靈力,溫暖他的魄息,她什麼也不能做。昏睡中,她曾感覺到他的指尖在自己的面上滑過,可睜開眼,他分明仍沉睡著。到後來,她已經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卻不肯離開他的身邊,直到慕松煙出現在她的面前。
她迷迷糊糊地問:「你不是不能靠近他么?怎麼還能好端端站著?難道他已經……」她吃力地去夠墨弦的腕間,被他冷冷地抱起,扔回了棲桐院。她彷彿聽見他在耳邊問她:「你還是選了他是么?你可會後悔?……」
她在昏睡中並不安穩,她一直在想著他的話。墨弦說過,他不是自己的師叔,從來都不是。她心裡明白,即使在書院的這一些日子,她並未記起以往種種的時候,她敬他畏他,其實仍是起於流世的糾葛。而自己對於流世的記憶,還是殘缺了一塊,偏偏是那一塊,讓自己至今看不清自己究竟的心思。她覺得很累,總算沉入更深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