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平涼
山間暮色初起之時,已有數撥人迴轉,雖仍未尋到人,卻也將範圍縮小至數個山頭。上秋自嘗了青羽帶來的一小瓶清釀,早已神魂顛倒,坐在一塊巨石上,口中喃喃不休,「交交桑扈,有鶯其羽……兕觥其觩,旨酒思柔……」
青羽坐在不遠處蒼柏的枝丫間,隱在暗處,遠遠看著山間不同色的煙霧次第而起。不久看到侍從匆匆走到上秋身邊,「莊主,人找到了,在塗月峰西麓……」上秋轉頭,樹影之間的她已不見了蹤影。
塗月峰看著平平無奇,其實西麓厚重的林間山勢陡峭,亂石叢生。青羽循著剛剛消散的煙霧,到了一處山壁前。一輛馬車停在那裡,馬已不知去向,馬車旁一眾侍者見到她,皆躬身行禮。一人上前道:「馬車裡只有一個女娃娃。至於她的母親,其餘分支仍在尋找。」
青羽矮身入了車廂,心瑤正在熟睡,小臉粉撲撲的。她搭上她小小的腕間,脈息平穩,應是無礙,略略鬆了口氣。然而舒窈又去了哪裡?依她的性子,斷不會舍下心瑤不顧。除非……她閉了閉眼睛,試圖將所想驅散開去。
外頭侍者已牽了馬匹,駕好了馬車,之前那人又上前道:「蘇家的人就在附近的山裡,可要送了姑娘過去?」
青羽頷首,那人又道:「莊主應有些急事,已先行離去。不過姑娘放心,餘下的人仍在山裡尋找槿葉姑娘,會隨時有人與姑娘知會。」言罷,留下趕車的數人,很快攜著五六人退入山林間。
馬車平穩地下了山道,路口火把的光照亮了半邊林子。火光下,蘇九淵血紅著眼睛,髮絲凌亂,驅馬上前。見到青羽懷中的心瑤,嘴角微微顫動著,「她娘親呢?」
青羽抬眼看著他,「她娘親?不是早已入土了。」
他接過心瑤,「我知道她沒有,她不會就這麼丟下我們。」
「你們?」青羽彷彿聽到很有意思的事情,「心瑤她是捨不得的,至於你,我估摸著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
蘇九淵將裹著心瑤的小毯緊了緊,遞給身後的侍者,轉而對著青羽拱手一揖,「謝謝……我去尋她。」說罷策馬往那如墨的林間奔去。
青羽在他身後淡淡道:「若是看到紫色煙火,循著過去,總不會錯。」
蘇九淵停了停,再次鄭重作揖,「多謝小師妹。」
夜色暗沉,早前的煙火已稀疏了許多,想來上秋的人也無甚進展。青羽落在塗月山側的山崖上,舊傷的隱痛漸漸變成銳痛,山間寒意深重,她覺著連展翼也已十分吃力。
她正欲再次躍下山崖,被人從後面一把撈了回去,跌進一個溫暖的懷中。耳後有些微惱地聲音,「你何時能如此對我用心……」
她胳膊肘往後一頂,後面一聲悶哼,卻反而更加摟緊了她,「我的傷還沒好,你這樣,我痛的厲害。」他很像樣地劇烈咳嗽了幾下。她果然不再動彈,她是覺得他的懷裡著實很溫暖,將凜冽的山風隔在外面,乏意去了幾分。
慕松煙覺出她不再繃緊了身子,吻上她耳後的肌膚,令她不由輕輕一顫。他猛地將她轉過身來,尋著她的唇深深吻下去。
她的腦子慢了一慢,是什麼時候開始,她如此習慣他的親近,甚至竟有幾分貪戀。她明明知道他是誰,他們的前塵過往,可緣何她竟然難以將他推拒在外。
他的手穿過她的烏髮,穩穩托住她的後腦,在她的唇上輕輕嚙了一下,「不許分心……」他的氣息與她的糾纏往複,漸漸移向她的頸間,被她推了開去。她強自穩了穩氣息,「不要胡鬧了,我還要找人。」
他皺了皺眉,手勒在她的腰間,捨不得鬆開,「你整天不是找東西就是找人,累不累。」
她未及答話,見他忽然遠眺入身後的夜色,輕聲道:「好了,應是找到了。」
她急忙轉頭,遠處山坳間,一叢紫色的煙火騰空而起,林間隱隱有火光閃耀。她急著就要掙脫他的懷抱,被他牢牢箍著。「不用去,三撥人馬,保她平安應是無虞。」他在她耳邊道。
「三撥?」她皺了皺眉,除了上秋和蘇九淵的,還有誰?
「你覺得,你師父和師叔們會坐視不管?她好歹也是錄在書院的。」
青羽心裡頓時寬了寬,她向來覺得師父他們總是能周旋好一切。轉念想著,確是許久沒有回去了。
「想去就去看看,我不會吃醋的。」他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本正經地說。
她在夜色里抬頭看著他,額前的髮絲有些凌亂,「我若是留在那裡呢。」
他的眸中有一瞬間的寂滅之色,很快又恢復了神采,「我不喜歡等人,你若是不回來了,我自然也就走了……」
舒窈被縛著,靠在車廂壁上,對面的人半幅面具之下,嘴角微翹,冷笑了一聲,「早前聽聞蘇九淵的夫人並不得寵,如今看來不過是坊間傳聞罷了……」話未說完,外頭馬蹄聲紛雜而來,似是將他們團團圍住。他挑簾看了看,忽然回頭望著她,「倒一直沒告訴姑娘,在下商瑜。「
說罷,那人將舒窈拉起身,拖出了車廂。外頭火把的光將四下照的明亮,蘇九淵一人一騎立在最前面。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許久,轉向她身邊的人,冷冷道:「放了她。」
舒窈只覺腰間一緊,商瑜將自己箍在懷中,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你是不是沒算到他如此在意你?」
蘇九淵見此番情景,手中長劍緊了緊,「你放了她,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商瑜微笑道:「蘇公子,這不是談事情的方式,太過,煞風景。」說罷拿眼掃了一回他身後劍拔弩張的隨從。
蘇九淵揮手示意他們退下,他身後的親侍猶豫了一下,才放下弓弩領著眾人退到後面林中。
商瑜似是頗為滿意,「既然蘇公子這麼爽快,那我就直說了。聽聞集賢殿近日在編錄一本很有意思的書,也尋獲了些很有意思的典籍古卷,我不過是想借來一看。」舒窈覺著,他這番說得清風明月,彷彿正與友人論書談典。
「可以。」蘇九淵沒有任何猶豫。
商瑜愣了一愣,舒窈也愣了一愣。雖不知道他要的是什麼,這番毫不猶豫,還是讓舒窈有些驚訝。這番籌謀不可謂不精心,想換的絕不會是等閑的東西,而蘇九淵為何說給就給,連迴旋的餘地都不留。看他隻字未提心瑤,想必已是安全送了回去,舒窈的心倒是落了下去。
「蘇公子這般爽快,事情就好辦了許多。不如我們就約了三日後,回到這裡。你拿了東西給我,我把她完好無損地還給你。」商瑜愉快道,眼眸在蘇九淵身後又轉了一轉,「下回來的時候,就不要這麼麻煩了,蘇公子還是自己來比較好,省的不必要的殺戮。你若多帶一個人,我也不介意再陪著這位姑娘多住幾天……」說罷又將她往懷裡攬了攬。
「只我一個人來。」蘇九淵冷聲道,「不過,你若碰她半分,我就在你面前,將那些東西都毀了。」
商瑜輕笑了一聲,「我雖仰慕這位姑娘,卻絕無強迫之意,蘇公子儘管放心。」
蘇九淵再不看他,目光落在舒窈身上。舒窈垂著眼,靜默了一陣才緩緩道:「既然心瑤已經平安無事,公子不必為了我再多周折。我與心瑤的授業之恩……此番公子前來,也算是相抵了。」
蘇九淵眸色沉沉,並未答話,收緊韁繩轉身離去,林中一片馬蹄嘈雜,很快復歸平靜。
青羽坐在山崖上,望著紅色的煙火升騰,眉頭緊皺。
慕松煙貼在她身後,把玩著她的髮絲,「唔,這位西蜀公子,倒是頗有些能耐。既然三撥人都沒出手,估計是棘手了些,不過凌大小姐的安全倒暫時無虞。」
「西蜀?商珏?」她聲音聽起來已很不耐煩。
「和商珏倒是有些關係,」他頓了頓,將她掰向自己,「你放鬆些,她真的不會有事。蘇九淵有沒有本事救她我不清楚,書院的人你還信不過?」他看著她的神色略略鬆了松,眉毛挑了挑,「當然,若是我,這事早解決了。」
她側過臉,「這我相信,不過,只怕今夜這山裡頭就沒什麼活口了。」
慕松煙迅速地在她臉上蹭了一下,「你這麼了解我,我以後更捨不得離開你了,你看怎麼辦。」
「那你現在就趕緊走。」她把目光重新投入眼前墨色沉厚的群山之中。身後一片沉默,他原本拂在頸間的氣息也感覺不到,彷彿她獨坐著。她想也許他真的離開了,方才那一句,自己似乎沒有多想就說了。說完了心裡有些彆扭,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再添上一句。
山間夜鷺的聲音遠遠傳來,她終是沒忍住,回過頭去,見到他還在那裡,驚了一驚。他坐著靠在身後的樹上,面容隱在夜色中,身影彷若溶入參天巨樹之中。她就沒來由地想起頤木崖,彼時她也如此靠在霖梧樹上,浸在濃稠的孤寂中,與那枝葉繁花呼吸交融……
她有些吃驚地發現,自己的手就這麼撫上了他的面容。那些熟悉的起伏輪廓之間,冰冷如北方雪川的流水。她不知為何,很急切地想將那些寒意驅散。她的指尖停在他的唇角,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那裡盛放的悲傷。她傾過身去,她的唇敷上他的。
他近乎瘋狂地回應,不容她半點退縮。彷彿兩個孤獨傷痛很久的魂魄,驀然覓到了掙脫的出口,互相糾纏著喘息著奮力而出……
塗月山腳下,長亭望著濃稠夜色里的山影,已有很長的時間。他知道她在這裡,不遠不近的地方,然而如過往的那許多日子一樣,他並沒有去尋她。不是不想,而是真正面對了,後面的歲月只怕會更難。如此這般,與一開始,也沒有什麼太多的不同。
一開始是怎麼樣的,他一直記得很清楚,也是這樣,遠遠地看著。能看到結局的人,世人以為是幸運是福祉,也只有能看到結局的人才懂得,是怎樣的絕望。
紅裙曳地的身影停在了身畔,「其實,你去見她一面,也沒你想的那麼痛苦。」澤芝望著塗月山的山巔。
「見了不如不見。」他彷彿在說給自己聽。
澤芝埋進他的懷裡,「怎麼會?比如我,只恨沒有早些見到你。」
「我們的見面,比你想象的,要早的多。」他的聲音冷冷清清。
她僵了僵,仰頭看著他,「你本該是住在北川的石崖,我應是在南沼的叢林,我們都去了不該去的地方,遇到了不該遇到的人……」
她的話音未落,下頜已被他指尖捏住,「你說你可以做到,把你的流焰從她身上去掉,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消失的意思?」
她的眉眼之間,綻開了極為綺麗嫵媚的笑容,「我這一路,一直很辛苦地在努力。當然,你可以讓我更努力些……」她閉上眼,唇色妖艷,她感覺到他迫近的氣息,和最終落在自己唇上的溫度,伸手將他的脖頸緊緊環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