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入墨
此番慕松煙傷重,歇了小半個月才緩過來。他閉口不提如何落了這一身的傷,青羽也不問他。每日里替他望脈換敷藥,煎了奇苦的湯藥給他喝,他倒是每每眉頭都不皺地就一口喝掉。
草廬外漫山的玉簾再度盛放的時候,他已恢復如初,只是但凡青羽有了離開的意思,他又會病一場。蔫蔫的樣子,面色慘白滴水難進。她看他脈象又不似有假,只得再多留幾日。
如此反覆了幾次,一日她用一夜時間堆了一箱子的草藥,寫了幾個方子,冷著臉就要離去。慕松煙堵在門口,捂著心口,「你是想這麼拋下奄奄一息的我了……我竟還不如浮玉……」
她仰頭看著他,「你可以在浮玉邊上加一個墊子,和它一起睡在那裡,我倒是不介意。」
他低頭想了一回,冷不丁道:「你可想過回去見見他?他如今被你困在山裡,你當真沒什麼念想了?」
青羽有些愣怔,又幾乎沒有什麼猶豫地出聲,「沒有。」
他走到她面前,他的身影將她的攏住,「沒想到你竟是這般記仇……但你卻來尋我了,這又是為何?」
「我如今的樣子,我自己都十分厭惡,他應該也是厭惡的。他一直要尋回去的,不過是以前的那個我。我回不去,他也再找不到了。而你……」她有些疲倦的樣子,「我不知道。」
他將她拉入自己的懷裡,「我知道……」她的發間沾了些辛夷的碎屑,他伸手輕輕拂了,將她的面容拉近自己,「你不過是太累了……」他的聲音消失在她的唇齒間。她難得的沒有掙扎,沉靜如初初蘇醒的早櫻,軟軟地承著他的繾綣。漸漸彷彿被什麼喚醒,淺淺地回應,一時芳菲燦然。
他立刻覺察她的不同,這才是她一直藏著的,真正的她。他只覺腦中轟然作響,巨大的欣喜將自己籠罩。他如同擁著世間最珍貴的瑰寶,輕一分恐失去了,重一分又恐傷了她分毫……
她醒來的時候,已在寒潭的素齋里,身上還有著他的氣息,他卻不在身邊。依稀記得他在耳邊低低地聲音,他需留在草廬幾日,很快會來尋她……他的吻密密地覆過她的眼唇……
自心瑤周歲那日險些被蘇九淵看破,舒窈更加小心。平素除了陪心瑤念書說說故事,都待在自己的房中。蘇九淵來過幾回,看了看心瑤,也就回去了,倒沒再刻意與她說話。她的一顆心才算放了回去。
連著幾日陰雨,天氣總算放晴,心瑤的姑姑就張羅著要帶心瑤去郊外踏青。東西都準備好了,臨出門前,心瑤的姑姑舊疾犯了,起不了床。心瑤極是傷心,於是姑姑就命女先生陪了心瑤去,又多遣了幾個侍女隨從跟著。
晚春新暖,郊外已是山花爛漫,綠意浸透了幾日的雨水,酥嫩晶瑩。踏青的人結伴而行,皆輕衫羅裙,絡繹不絕。
舒窈牽著心瑤的手下了馬車,隨侍的人已在河邊樹下展席置茶,用赤色帷幄將四下里略遮了遮。便有侍女取了風鳶,逗著心瑤在後面搖搖晃晃地追著。風鳶是舒窈親手做的,絲絹上描了她最喜愛的蝴蝶圖樣,邊角上綴了同色的絲帶。在空中翻飛舞動,極是漂亮。心瑤沒一會兒就跑了一頭的汗,仍不肯歇著。
過了晌午,侍從在河邊支起了小爐,煮了些粥點。舒窈喂著心瑤吃了些,見她有些睏倦,就招呼眾人收拾了回府。她方抱了心瑤上馬車,低頭一瞧,心瑤已在懷裡睡得香甜,小手攥著自己的衣襟不放。
舒窈心中軟軟的,忍不住親了親她的小臉蛋,將她仔細安置在錦墊上,攏了被衾。不多時車馬搖搖晃晃行將起來,外頭天色也漸漸晚了。回城的官道上車馬甚多,皆是出來遊玩的。車子行的十分緩慢,幾乎不動。眼見著天色愈加晚了,便有侍者到了車廂外,「槿葉先生,前面車馬太多,可要走一條小道回城?」
舒窈瞧著心瑤也迷迷糊糊快醒了,問道:「小路可好走?」
侍者回道:「雖不比官道寬敞平坦,我們的馬車也是過得去的。只有一小段經過平涼山的山林,那裡也有人家,不算荒僻。」
舒窈沉吟片刻,「那便走吧,另遣一人單騎回去,通稟姑姑一聲。」
侍者應諾離去,不多時,馬車下了官道,循了小路而去。
心瑤早已醒來,坐在舒窈的懷裡,聽她說故事,時時看看外面的景色,倒也不鬧騰。見著外面天色愈加暗沉,舒窈卻有些微微的不安。估算著回去通報的人,也該在迎回來的路上。
車裡也漸漸顛簸起來,舒窈掀開帘子,外面幾乎已暗的看不清什麼東西,模模糊糊是在林子里走著。原先並沒打算這麼晚回府,也並未帶許多照明的東西,只兩盞風燈掛在車廂前頭。前前後後的侍者,也只有零星幾個火把和燈籠。
舒窈喚了侍者過來,「可是到了平涼山?」
侍者躬身道:「回先生,正是。過了這一段,又可以上官道了。」
她四下里看了看,黑黝黝的看不分明,掩著些微的擔心,「這一段還有多遠的路程?」
那侍者回道:「大概,三炷香的時間。」
舒窈點點頭,「加快些,早些上了官道才好。」侍者領命而去。
心瑤用了些點心,又興奮看了一路景色,這會兒又睜不開眼。窩在舒窈懷裡,糯糯地哼著,「先生……娘親……」舒窈愣了愣,聽著奶聲奶氣的娘親,心裡頭一時暖意融融,將原先的擔心衝散了許多。
馬車忽然停住,猛聽見前頭一聲怒喝,「什麼人?!」接著刀刃相擊,人聲呼喝夾雜著侍女的尖叫。
舒窈心頭一沉,將心瑤緊緊摟在懷中,從帘子的縫隙看出去,暗夜裡只有隱隱的火把的光亮。影影綽綽間,刀刃的雪色刺眼,不斷的有人伏倒在地。舒窈見此情形,心下明了,必不是劫財之人。如此不留餘地,恐怕是沖著心瑤而來。
車簾猛地被人挑開,一人低頭入來,墨色的夜行衣衫只余了雙眼在外,手中一柄長劍雪色透著殷紅。
舒窈將心瑤護在身後,「放過這個孩子,有什麼我替她……」
那人看了一眼她身後熟睡的女娃娃,再看了她一回,「替是替不了,不如你陪她一起……」說罷揚起了手……
蘇九淵從未如此暴躁,之前聽聞馬車被阻改了山道,就心下不穩,急急帶了一撥人匆匆趕去。半道上發現小路被毀,完全無法通行。只能返回官道,繞路再入平涼山。如此一折騰,入平涼山已是深夜,萬籟俱寂一片昏暗無光。
得知心瑤在馬車上,已令他心急如焚,再聞聽槿葉也在車上,不知何故,心裡頭如燃了一團炭火,猛烈炙烤著心神。勒著韁繩的手早已被磨破了,卻渾然不知。
猛聽到前面探路的人高聲喚道:「找到了,在這裡!」
他瘋了一般縱馬上前,眼前情景,讓他幾乎摔下馬來。跟來的侍從很快就前來回稟道:「公子,沒……沒有活口……」見他目色盡赤,小心道:「心瑤小姐和女先生不見蹤影……」
蘇九淵在滿地凌亂中瘋狂地找尋,一眼看到了折成一半的那隻風鳶。絲絹上蝴蝶栩栩如生,角落裡熟悉的木槿紋路,是她最愛的花樣。她總是喜歡悄悄在他的書卷里,塞進熏過香的撒金箋,素筆錄著三兩詩句,落款總有一個木槿的紋路……
蘇九淵翻身上馬,「留幾個在這裡守著,遣一人去報官,其餘人跟我去尋人。」
天際泛白的時候,蘇九淵仍在山林里狂奔著。早前還有些馬蹄的印記,倒後來蹤跡全無。平涼山綿延數百里,如此漫無目的,他手下的隨從見他癲狂的神情,竟是無一人敢上前勸說……
舒窈醒來,只覺渾身無力,勉強撐起身子卻摔倒在地。有人走到面前,將她扶起。她識得那雙眼睛,正是那晚闖入馬車的那人。她急急捉了他的衣袖,「孩子呢?孩子在哪兒?」
那人也不惱,任她扯著袖子,「她好的很,在你隔壁的廂房裡睡著。若是不放心,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舒窈踉踉蹌蹌越過他,直奔入隔壁屋中,木榻之上心瑤果然睡得正香甜。
她轉過身,「你把她放了,我留在這兒。」
那人挑了挑眉,「多一個人,多一個籌碼,我何為要將她放了。「
她直視著他,「你這麼做,無非是逼蘇九淵出來。如今他必已是滿山的尋我們,也一定會出現,你留著兩個就多餘了。何況孩子還小,你們周轉之間諸多不便,如若她有什麼閃失,我估摸著你們想要的東西連邊都摸不到。」
她頓了頓,看著他眸中頗有興趣的神色,又道:「你若放了她,彼時要挾索談之際豈不留了些餘地。魚死網破,一定不是你們想看到的結局。」
對面的那人微微側著頭,修長的手指摩挲了一陣,「為了你,他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我倒需要思量思量……」
青羽得知舒窈與心瑤的事,已是幾日之後。傅隱愁眉苦臉地來尋她,使了渾身解數才阻止她衝去凌府一探究竟。只說平涼山那晚已被官府圍了個水泄不通,賊人斷斷出不來,舒窈她們必然仍在山裡某處困著。
傅隱前腳剛走,她已到了平涼山腳下。平涼山雖山勢不算十分險峻,然層疊綿延密林如織,尋人如何下手。青羽回到當日舒窈與心瑤被劫的地方,那裡早已看不出當時猙獰駭人,只一些凌亂壓折的木枝殘葉。
正沉思間,有車馬轔轔而過,一個酒罈子從窗里飛出來,落在路邊石上,哐啷一聲摔了個粉碎。一個熟悉的聲音罵罵咧咧地響起,「比茶水還淡的也叫酒水,當老子是白痴么……什麼陳年佳釀……老子拿去洗腳都嫌臭……哎哎,誰讓你們停下的……「
上秋從車廂里探出腦袋,嘴裡準備好的一串罵人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手腳利索地下了車,走到青羽的面前,「原來是熟人,哈哈,熟人……好巧好巧……老子……哦不,本莊主能在荒郊野外遇見姑娘實是有幸有幸……」
青羽抬眼看著他,淡淡道:「莊主的香陣,布得十分妙。」
上秋噎了一噎,「好說好說,粗陋小技而已……雲棲姑娘已責備過在下,在下很是內疚……」
「粗陋?那下一回可要見識一下莊主精妙的陣法,估計困在裡面就出不來了……」
上秋忙道:「哪裡哪裡,姑娘師承四位山長,哪有你出不來的陣。」
「莊主,有一事……」青羽沉吟片刻。
上秋已拍著胸脯道:「姑娘儘管開口。」
「我要在這山裡找人,一對母女。」
「找人?包在我身上,就是找一隻螞蟻我也給你尋了出來,何況兩個大活人。」上秋回身示意隨從上前,低聲囑咐了幾句。很快車隊中騰起煙信,山中各處也陸續有煙氣而起,上秋很滿意地點了點頭。
「莊主果然消息靈通的很,連我要尋什麼人都知道。」青羽望著漸漸消散在林間的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