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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暖陽

  夏末的時候,管家呈上了心瑤周歲的禮單,蘇九淵才彷彿剛剛回過神來。心瑤,竟要滿周歲了。而她,竟然離開那麼久了。


  他揮退了管家,步入院子。夏末濃郁的翠色,沉沉地壓在青石的牆頭與地面,池子里早謝的菡萏,已露出蓮蓬。


  抬眼間,一隻蝴蝶越過山牆上密密的薔薇,在面前翻飛了一陣,便往牆角的花叢中去。不久耳邊就聽見稚嫩的聲音,軟軟地喚著,「蝴蝶,等等……」餘光里就見著垂花門外,一個小小的身影轉進來,搖搖晃晃地直奔了那蝴蝶而去。後頭跟著的侍女,倒是不緊不慢地走在後面。


  他下意識地想避一避,小人兒卻已到了面前,粉嘟嘟的臉頰上羽睫忽閃,很認真地問道:「是誰?」


  那神情,歡愉靈動,眸光里笑意濃濃,一瞬時,什麼東西撞破了心底一片灰濛。


  他遲疑了片刻,局促地回答,「我……住在這裡……」


  她抬了袖子將額上汗滴擦了擦,「蝴蝶……」一回頭瞧那蝴蝶已沒了影子,頓時眼中晶瑩起來,回頭急著問身後的侍女,「先生,蝴蝶?」


  蘇九淵這才注意到,她身後的並非普通侍女,而是一位女先生,容貌陌生卻端秀清雅。然而神情里卻有什麼,讓他一時挪不開目光。那女先生蹲下身,摸了摸心瑤的腦袋,「蝴蝶去尋她的娘親了,飛了這麼久,肯定累了。」


  心瑤頓時展顏,「心瑤不要了。」眼睛咕嚕嚕一轉,又道,「花好看,給姑母。」說罷,便搖搖晃晃地走去了牆邊。


  女先生起身,才發覺眼前的人一直望著自己,略略局促地垂下頭,「見過蘇公子。」


  蘇九淵回過神,「這位可是,心瑤的先生?」


  她欠了欠身子,「正是,在下槿葉,是心瑤的侍讀。」眉眼間明明是陌生的,可又明明有什麼彷彿曾經日日就在身邊的熟稔。


  「你……」蘇九淵忽然愣住,竟說不下去。


  槿葉抬起頭,他穿著素色的袍子,她聽說他如今只穿素色的袍子。他的樣子,還是彼時的樣子。很輕易地就可以讓自己哭哭笑笑,神魂顛倒。這些日子她一直想著自己如果再見到他,會怎樣的憎恨和厭惡。可臨到了面前,除了心裡沉甸甸壓著的不知怎樣的情緒,竟然並沒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痛徹肺腑。


  青羽將自己易容換顏的時候,什麼話都沒有說,末了,望著她說,「這易容之術,別的不怕,卻易被淚水衝散。你可還會再哭了?」


  彼時她很堅定地點頭,「不會了。」這麼些日子,她確實沒有再流過淚,守在心瑤的身邊,看著她一點點長大。而那個院子里的那個人,也總算不再與自己有什麼牽連。此時面對他,她竟覺得眼眶裡有些溫熱,慌忙垂下眼。


  蘇九淵看著她的眸子里,煙雲變幻的情緒,到後來,他在袖子里的手竟微微有些發抖。自己曾經把一個人看作另一個人,卻忽略了眼前的人。為何此刻,又生出同樣的念頭。眼前的這人,為何有著令自己無法忽視地熟悉與心動。


  「蘇公子若是沒什麼事,在下先告退了。」她欠了欠身子,在他恍恍的目光中離去。心瑤胖乎乎的小手牽著她的手,搖搖擺擺地跟著,嘴裡嘟嘟囔囔說著什麼,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竟溫暖如這夏末暖陽。


  心瑤生辰這天,落了好些天的雨停了,空氣中好聞的梔子香。槿葉將心瑤的發仔細梳好,別了銀絲桐花翼蝶的髮飾,小小巧巧卻極為精緻。身上新裁的裙衫也染了鳳蝶的圖案,襯得她一張玉粉的小臉蛋彷彿吹彈即破。


  她把心瑤摟入懷中,心裡默默念著,「娘親最愛的心瑤,一直要在娘親的身邊哦……」心瑤環抱著她的脖頸,彷彿聽到她的心裡話一般,糯糯道:「心瑤會乖。」


  蘇九淵在窗外的樹蔭里,見著二人額頭抵著,親密無間低聲絮語,面上竟頭一次露出笑容。自己覺察到,不免吃了一驚。見二人攜了手就要走出來,急忙欲退出院子。未及轉身,已聽見心瑤稚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別走。」


  蘇九淵愣了愣,緩緩轉過身來。心瑤上前扯了他的衣袖,「心瑤去……」他又愣了愣,抬頭看向她身後的槿葉。槿葉正望著他,眸色中有迅速掩飾的情緒,慢了一慢才道:「心瑤是想,你能參加她的生辰宴。」


  蘇九淵牽著心瑤的手,步入宴席的時候,原本熱鬧的人聲頓時一片寂靜。親族間暗暗互相遞著探詢、驚訝和欣喜的種種眼色。侍者婢女雖都垂手立著,面上也都努力壓抑著驚喜。直到上首的老爺子出聲道,「既然來了,就趕緊坐下,就等你們了。」


  話方說完,堂內即刻恢復一片熱鬧,絲竹聲復起,又是一番推杯換盞,彷彿大家等的正是他二人的到來。


  宴席過半,侍者魚貫而入,羅列錦席於中堂,上置放文房書籍,秤尺刀剪,金銀錢物和各種玩物,正是周晬所用。


  唱禮之人念完賀詞,侍者到了心瑤席前欲要領了她前去那錦席之前,由她挑選一物件。心瑤原本坐在蘇九淵身邊,起身後卻扯著蘇九淵的袖子不放。四下里一片安靜,眾人皆盯著二人舉動。蘇九淵見她搖著自己的衣袖,羽睫忽閃,竟顯懇求之色,下意識握著她的手起身,一同走到錦席前。


  心瑤四下看了一圈,幾乎沒有什麼遲疑,將席子一角頗不起眼的一根錦帶拿在手裡。寶藍色的帶子上,銀色的鶴紋,並浮雲煙霞。


  蘇九淵識得那錦帶,那日舒窈就是眉眼含笑,執著這條新繡的錦帶來尋他,卻撞見他與凝兒……那錦帶後來去了何處,他並不知道,而為何又出現在這裡,偏偏被心瑤抓在手裡,他也其實並不關心。


  此時,身邊的執禮之人,高聲說著吉祥的話,諸如心瑤將來必會有個錦繡前程,必是心靈手巧聰慧無雙……他也聽不真切。


  他滿腦子都是她,又不知道是為什麼,抬眼看向那位女先生。那女先生原本就坐在他們身後,此刻卻沒了蹤影。他並沒有多想,將心瑤交給身邊的侍者,從那側門出去。順著小徑一路急走到一處僻靜的池邊,果然看見那女先生的身影。


  這麼遠遠看著,那身影很努力地在隱忍著什麼,她扶著欄杆的手泛著白色,指尖似已掐進掌心。


  他步子不太穩,有什麼他很想去印證,卻又怕知道結果。走到她身後不遠處,竟被怯意阻住了腳步。


  她漸漸鬆開緊握著欄杆的手,緩緩轉過身,欠身行了禮。面上淡淡的,聲音亦淡淡的,「裡頭有些悶,出來透透氣。不知蘇公子有何事?」


  他仔細看她的眉眼,沒有熟悉的靈動明媚,微微顫抖的羽睫剛好遮去了眸色。她的身子微微前傾,柔順小心,沒有半分她往日的活潑飛揚。


  他方才梗在心頭的急切,漸漸散了開。將目光落在她身後的粼粼水面,「沒什麼事……這一陣子,煩先生教導心瑤,辛苦了。」


  舒窈掩在袖子里的手這才鬆開,又伏了伏身子道:「本也是分內之事。公子若無它事,槿葉先告辭了。」說罷從他身邊走過,淡淡的蕙香。他心底極深的嘆息,她從來不用熏香……


  慕松煙在寒潭住了好些日子,青羽想了很多辦法趕他走,都以失敗告終,最後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他是另一隻浮玉。浮玉早已恢復了,老老實實飛到外面樹枝間自己的窩裡,假裝自己不存在。


  側廂里的一鼎一爐一琴一鏡,她每日去仔細擦拭。對於剩下的那一件,她總覺得慕松煙知道些什麼,卻並沒有打算告訴她。


  他住在她這裡,也不做什麼,每日里陪著她照看凡芷,翻看成箱傅隱送來的古書卷。偶爾強迫著她去街巷裡走走。她不願意說話,他也不啃聲,只在一旁瞅著她。她被看得煩了,冷冷撇他一眼,他才壞笑著挪開目光。


  夜裡她無論怎樣布置陣法,到了後半夜,自己總是在他的懷裡,動彈不得。她模模糊糊間似乎時常聽見他不太安穩的呼吸聲,彷彿有什麼很沉的心思。但到了第二日清晨,在他狐狸一樣的注視中醒來,又覺得是個錯覺。


  然後忽然有一天早上醒來,慕松煙不見了蹤影,接著很多天都再沒見到他。以前他也曾這樣消失過,她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妥,因為每次他又都會出現。這一次,不知道什麼緣故,她忽然有些不確定。她走到院子里,仰頭看了看枝丫間浮玉的窩,它露了小半個腦袋,睡得正香。她才心裡略略有了些安定。


  然而什麼時候開始,她竟習慣了他在自己的身邊,她足足想了幾日,沒想出什麼結果。


  此刻她駐足在玉簾鎮漫山遍野的花田間,自己有些錯愕,明明是出來尋那石,怎就到了這裡。月色被厚厚的雲攔在了後面,四下里只有細微的蟲吟。原該盛開的玉簾,不知何故都垂了花苞,一眼望去一片蒼白無力。她蹲下身仔細看了一回,並未看出什麼緣由,提步往慕松煙的草廬而去。


  草廬溶在夜色里,只隱隱約約的輪廓,聽不到什麼聲息。她猶豫了一下,推開了房門。屋裡的窗戶都半開著,涼意極盛,屋中間的暖爐里金絲炭正滅了最後一縷火光。地上散著一些杯盞,水漬仍在。她轉到屏風后,榻上黑著,看不分明。她走上前,俯身欲看個真切,腳下一絆幾乎摔倒。


  她聽見極微弱的聲音,急忙跪下,摸索著將地上的人抱起一些,置於自己的腿上。反手將案上燭火燃了,火光下,慕松煙的面色慘白,氣息微弱。她掀開他的外袍,目光所及皆是驚心的傷口。


  她皺了皺眉頭,將他挪到火爐邊,將炭火重新燃了。重又將他的腦袋擱在自己的腿上,將手籠在他的額間。不多時他冰涼的面頰有了些溫度,額上的刺青彷彿有浮光遊動,她覺得有些奇怪,不覺湊近了細看。


  猛地聽見他悶悶的笑聲,「我不知你竟這般喜歡我……」


  她將目光移了移,落在他的眸間,「看來仍糊塗著……」她欲將籠在他額間的手拿開,被他一把握住。


  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在她的懷裡躺的更舒服些,「你可願意回山裡的書院?若果不是我,讓他照顧你可好?「


  她眉毛挑了挑,「左手不要的東西,給右手?」


  他斂了笑容,「總有一天我和他之間只能留下一個。你希望是哪一個?」他覺著掌中她的手漸漸冰涼,卻笑起來,「你為難了?為難了,說明你還是喜歡我的,這就夠了。不如就留了他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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