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心瑤
蘇家菀晴閣素來清靜,自少夫人舒窈有了身孕,除了屋內留了兩個貼身的侍女,和外間兩個洒掃的,其餘都遣去了別的院子。今日卻少有的人頭攢動,進進出出的侍女皆神情緊張。中苑雨亭里,幾位大夫在低聲商議著什麼,時不時同屋裡出來的醫女交談幾句。
青羽藏身於院中巨大榕樹的枝椏間,清楚地聽見醫者的低語,「蘇少夫人此番情景甚是不妙啊……眼下又藥石不進……只怕大小都不保……」
那大夫轉向身邊的侍女,「蘇公子他……」
那侍女忙鞠身道:「公子事務繁忙,此刻無暇過來……」
「這……」那醫者為難道,「少夫人情勢緊急,總得有個拿主意的人……」身邊幾位也連連搖頭。
蘇九淵醉的不輕,朦朦朧朧間看著懷裡的人,原本就有七八分似那采蘩,此刻看來更是分不出彼此。搖搖晃晃湊近她,「你明知我一番心意……偏假裝看不到……那個人有什麼好……值得你如此……」
凝兒錯了錯神,她早知當初少爺將自己收在身邊,便是因為自己的眉眼之間,與什麼人相似了去。到了後來,她漸漸地讓自己覺得,也許他真正喜歡的本就是自己。不論他曾經喜歡的是誰,總也是在自己的容貌之間。見他此番神情,才知不過自己一番奢望,左右逃不過是誰人的影子……
他見她有些失神,似是不滿,將她的面容抬起,卻看見她頸間何時架了一刃匕首,聽見耳邊冷冷的聲音,「你是自己過去舒窈那裡,還是我先殺了她,你再過去。」
他酒醒了七八分,抬眼看過去,那女子背著燭火站著,四下里肅殺之氣森然而起。「你是什麼人……」他覺得腦袋痛的厲害,掙扎著站起身。
凝兒驚呼一聲,他轉頭見她衣衫之上已是嫣紅點點,才知不是幻覺,急忙欲上前阻攔,卻發覺動彈不得。他倒出奇地冷靜,淡淡道:「她院子裡頭,那麼多人照顧著,醫者也是宮裡頭請來的,何須我過去……」
青羽正瞧著那女子的面容,一時也明白了七七八八,「既然你並不在意她,索性也別留著了。」
他沉吟不語。
凝兒本就頸間吃痛,萬料不到他對自己的死活竟如此淡漠,一時竟忘了恐懼,一雙妙目錯愕地望著他。
忽有人在門外顫著聲音道:「稟少爺,少夫人她……怕是……怕是不行了……」
青羽冷冷抬頭,「她若有個好歹,你們一個也別想活著。」說罷閃身出了屋子。
舒窈只覺方才的痛楚已不甚清晰,此刻渾身軟綿綿,意識卻也漸漸不再清明。眼前時而閃過往日畫面,此刻看見青羽站在榻前,不覺微笑,「果真是不行了,竟見到你了……可是在你的棲桐院里……」
青羽緩緩坐在她身側,「是個女孩子,肯定很漂亮。」
舒窈猛地一驚,「當真……是個女孩?」當下劇痛再次襲來,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攥著床邊的手已是發白,「一定很漂亮的……」
蘇九淵獨自坐在房內,面前的茶水已經涼透,窗戶開著,外頭驟起的風雨斜飛進來,濕了衣衫。方才侍者進來說了些什麼,他記得不甚清楚,唯獨記得兩句,「是個漂亮的女嬰……少夫人卻……回天乏術……」
他腦子裡忽然不斷出現她的樣子,她總是笑眯眯地仰視著他,很用心地討他的開心。即便每每他只是冷淡地回應,她也總是將失落很仔細地藏在眼底……他記得她以前是極活潑的性子,來去如風,很遠就聽得見她的笑聲。漸漸大約是覺得自己並不喜她,儘力收斂了性子壓低了笑聲,直透眼底的笑意和愛慕,卻是她怎麼也藏不住的……
那個時候他覺得她很令人生厭,樣子不是他喜歡的,性子也是他厭惡的。可如今是怎麼了,他緣何覺得心裡頭有什麼酸脹的厲害,胸口悶悶得竟是呼吸也有些滯澀。他起身走到窗前,風攜了雨吹打進來,撲在面上,冰涼生痛。
一連十餘日,他除了日日入蘭台殿理事,回到家將自己鎖在屋裡,凝兒在外頭哀哀地求了幾日也未能入來。他想把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緒理理清楚,到後來,反倒更亂。他略略知道,因為自己足不出戶,老爺子給那女孩兒起了名字,喚作心瑤。凌家的人慾接了那女孩子去凌府上撫養,被老爺子拒絕了,不過倒是允了隔三差五可去凌府住上些時日。
舒窈的院子落了鎖,不再有人可以進去。心瑤搬去了蘇府里最漂亮的一處院子,由蘇九淵的姐姐蘇若沁撫養,院子裡頭請了最好的奶娘,安排了十來個手腳利索的侍女。
在她還只有半歲的時候,蘇府已為她請了女先生,整日里陪著她說話。雖然還仍是個奶娃娃,心瑤卻極喜歡這位女先生。每日里女先生給她念書說話的時候,她總是笑嘻嘻坐在女先生的懷裡,扯著她的袖子,聽得眉開眼笑。心瑤也出奇地早慧,據說竟時不時可以說些簡單的詞句。
蘇九淵從來沒去看過她,倒也沒人勸他去,或是將那女孩兒抱來給他瞧,彷彿那女孩子與他本就是最沒關係的一個……
青羽回到寒潭齋房已有些時日,凡芷被安置在不遠處的暖閣中,洛秦請了十餘人伺候著,每日也有人問脈調理。凡芷雖仍然沒有知覺,面上倒是漸漸有了些顏色。洛秦沒再露過面,凡事皆是遞了書信過來。她有什麼交待,無不妥妥帖帖的辦好。
寒潭仍是無人敢邁進半步,屋子一角的案上擱著銀華鏡和香鼎,旁邊是傅隱著人送過來的銅爐。青羽時時對著,一坐就是一整天。
院子里唯一的活物,是慕松煙的那隻白鳥。也不知道它是什麼尋到這處院子,它自己撿了些樹枝葉子,在潭邊的樹椏里做了個窩。平時清晨出去覓食,中午回來睡到夜裡,然後又不知去向。它彷彿也很忌憚她,卻又似乎很不得已地必須守在這裡。
一次不知是睡糊塗了還是怎樣,從樹上掉下來,摔得爬不起來。青羽將它撿回屋子,把它洗乾淨,包紮了腿上的傷,將它丟在窗檯的軟墊之上。它掙扎著想飛走,奈何腿上包得太過厚重,撲騰了半日也只能作罷。
青羽看書看得有些乏,抬眼就見它將腦袋藏在翅膀里,身子微微起伏著,酣睡無聲。心裡頭莫名就動了一動,他面具上蜿蜒的紋路,不知怎的在眼前清晰起來。她覺得有些煩躁,緣何又想起他,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
她起身走到窗前,將那白鳥捧在手裡,它先是很不耐煩地用爪子撓了她的手心,睜開眼瞧見是她,嚇得又蜷作一團,微微有些發抖。
「你怕我做什麼?」她皺了皺眉頭,用手指把它的腦袋從翅膀底下撥出來。它一雙如點漆的眼睛,驚恐地望著她,彷彿下一刻就會被她捏住脖子。
「生我的氣,沖我來就好了,欺負我的浮玉做什麼……」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他的手臂從後面摟住她的腰,將她環進懷中。浮玉趁她愣神,跌跌爬爬跳回窗台上。
她淡淡道,「放開。」
腰間的手臂緊了緊,「我若不放呢。」他的氣息暖暖地拂在耳後。她抓住他的手腕,欲將他的手拉開,卻被他反手捉住手轉過身來。她方抬頭,眼前一暗,他已將她牢牢吻住。
他的身上有陌生的氣息,她無法辨識,只覺浸沐著沉沉的疲憊。此刻他將自己牢牢圈住,卻彷彿冷極累極的旅人,終於尋到一絲溫暖,惶惶再不肯放手。
她起先還有怒意,到後來漸漸鬆開抵著他胸膛的手臂。他覺察她的變化,放緩了緊密的糾纏。
他輕聲如囈語般,「你不曾找過我,是不是?我的死活,你根本就不在乎,是不是?」
她淡淡道:「沒有。」
她的回答彷彿在他的意料中,他沒有半分惱意,將她的下巴抬起,「你什麼時候跟我走?」
「去哪裡?」她下意識地問。
「只要不是這個冷得要命的院子,去哪裡都行。」他的指尖在她的眉眼輪廓處,細細描了又描。
她瞧進他的眼底,「你當真哪裡都能去?」
他的指尖頓在她的眉梢,眼中的悅色漸漸淡去,「你不相信?」
「如今怎的又不厭惡我的身份?我到底是什麼,你可搞清楚了?萬一哪天看著不順眼,又將我拘在哪裡,我豈不虧了。」看著他眸中漸漸騰起的怒色,她心裡頭竟有一絲痛快,繼續道,「又萬一哪天,我變成庸庸碌碌的一隻……」她拿眼瞄了瞄窗台上眼神幽怨的浮玉,「你又可會後悔?」
他環在她腰間的那隻手臂,加重了力道,她痛得輕哼了一聲。「經過了這許多,你仍是這麼看我?」他發覺自己在她的面前,總是輕易地就會被她惹怒。
她仔細想了想,「如今我自己也不過是個時冷時熱的怪物,要如何看你?」
他挑了挑眉毛,將她下頜抬起,湊近仔細看了一回,「樣子是不大好看,湊合養著倒也不算特別為難。」
她從他懷裡掙脫開,轉身離開,他跟在後面,走得慢慢悠悠,「我今天比較空,可以隨你到處看看。」
她停了腳步,臉微微側了側,「你若是太閑了,將你的浮玉安置個好去處。放在我院子里,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
浮玉趴在墊子上,狠狠哆嗦了一下。
「我或者是他,」慕松煙忽然開口,「你更願意和誰在一起?」
她想了想,「反正不是你。」
青羽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會回到這裡。京中書院已換了新主事,院中人來人往,與往日並無不同。她當初的院子倒還是空著,銅鎖上落了些細碎的葉子。
屋子裡彷彿還時常有人打掃,仍整潔如初,一切物什仍在原先的地方。她離開前未描完的一幅芙蓉仍展在桌上,白玉的鎮紙在月色里微微的瑩光。一旁摞起的書冊里露出松花箋的一角,她抽出來,那上面寫了密密的羽字。起初的行筆流暢洒脫,漸漸走勢間繾綣徘徊,到最後卻筆勢繚亂彷徨,轉承間滯澀困頓。最後一個羽字並未寫完,彷彿倉促間收了筆。
她將信箋湊到燭火上,不多時,化作青煙散去。她不太喜那味道,澀澀的苦。
她轉身,琴案上的九霄環佩果然仍在那裡,琴身上素色緞錦遮塵,一旁香爐里備著沉香,彷彿靜待撫琴之人將它燃起。揭開緞錦,指尖從每一根弦上撫過,正合適的音調。目光移到琴肩,那凹陷果然還在,玉簾的形狀。
「小師妹可是識得這把琴……」彼時,他的眼中映著自己的身影,也只有自己的身影。他的眉梢和嘴角都微微揚著,很好看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