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凈香
夕陽落在竹林的頂端,將那垂尾的枝丫間染成一片澄澄金色,青羽回身望那方亭,空寂無人。方才種種幻景早已消散不見,景由心生,她不是不懂這個道理。然而所見及自己諸般反應,憎惡與喜愛,歡欣與悲痛,顛顛倒倒真真假假,著實想不通透。
正思量,身後有人淡淡道:「此陣看似兇險,其實只困得住執迷不悟之人。」
青羽轉過身,那人一身松茶色長袍,面容隱在暗處看不分明。她竟然並未察覺他在附近,心下不由暗驚,低頭想了片刻方問道,「你可知雲棲在哪裡?」
那人沉默著,衣袍寬大舒闊,風過時竟似有隨風而去之勢。如此近的距離,且不說看不清神情,連氣息也察覺不出,她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他倒忽然笑了笑,「她初次遇到我時,也是這個樣子……」
青羽一怔,「你與她熟識?」
他轉身而去,「隨我來。」
竹林的盡頭,一彎清泉自林間跌宕而出,在山石間迴旋潺潺,順著山勢漸漸隱去。泉水上一道石橋古樸天成,對岸一座竹舍掩在翠巍之間。
二人過了石橋,入了竹舍,屋內陳設看似素簡,所有器物皆無尖銳之處,行走其間極為便利。然而所用物件皆為上乘,錦絲軟緞,白玉盞琉璃杯,錯金瑞獸博山爐。煙氣自爐中層層鏤空的山巒中裊裊而出,水氣騰騰,彷彿山海勝景。
繞過素色屏風,一女子正在案前研磨香粉,面前一座小巧的鎏銀麒麟爐,內置烏木,宋玉頂,角端海獸諸樣。淺櫻色夏衫,軟銀霜曳地裙,眉目間含著笑意。聽見動靜,抬頭問道:「你回來了……」說了一半,似是怔了怔,急忙起身,「小羽?是你么?」
青羽上前拉了她的手,「是我。」
雲棲將她緊緊摟了摟,「你如何尋到這裡?莊主可有為難你?」
「沒有,不過在亭子里請我喝了杯茶。」
雲棲輕拍她的手背,「上秋性子古怪了些,人是不壞的。對了,你一路勞頓,可要先休息一下?」
青羽看著她不同往日的歡愉之色,心下倒有些躊躇,「你……在這裡可好?」
她拉著青羽在案邊坐下,「這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簡單清凈,比起外頭自然是好了許多。」
「外頭卻是不大好了……」熟悉的聲音在廊下響起,青羽抬頭,之前領她進來的人早已沒了影子。正施施然邁進屋子的,竟是商珏。
青羽下意識將雲棲攔在身後,「商公子原來也清閑的很,不過,主意還是不要打到這裡來。」
雲棲臉色微變了變,「商公子,可是出了什麼事情?」
商珏尋了處椅子坐下,「公主覓了這麼一處世外桃源,不聞窗外事,在下羨慕得很。」他將四下打量了一番,「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有人行刺了北朝將軍,據說是南梁舊部乾的。但又有傳言是北朝行的苦肉計,意在重新挑起與六國的戰事。可又聽說西北邊幾個游牧族裔,也撇不開干係……」
雲棲的臉色漸漸泛白,「文澄心遇刺……」
青羽抬眼看了看商珏,正抿著茶,從茶盞後面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她轉向雲棲,「我去見過文澄心,但是我並沒有傷他性命……」
雲棲怔住,彷彿聽錯了什麼,緩緩轉向她,「你傷了他?」
青羽明知她並不能看見,卻還是下意識避開她的目光,「是……」
雲棲不再作聲,入定般沉默著。
青羽覺著,似乎自己應該解釋一下,卻又覺著不知如何解釋。少許站起身,「既然你在這裡一切都好,我就先走了。至於你,」她轉向商珏,「商公子背後的人馬,只怕也是勞心勞力一直沒閑著。」
商珏笑了笑,「在下不才,為了公主奔忙些,也是應該的。」
「你若對她不利……」她的話沒說完,商珏急忙接過,「這個,姑娘大可放心。西蜀與南梁自古就是友邦,命運又差不多,本是惺惺相惜,怎麼說我也是站在公主這邊的。」
青羽正待離開,雲棲在身後忽然出聲道:「你等一下,」說罷起身,轉到她的面前,手中持著她方才面前的那盞香鼎,「小羽,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方才初聞有些驚訝,他與我……」她垂下頭,露出好看的後頸,光潔而柔美,「小羽為我做了這許多,姐姐從來沒有為你做過什麼。這隻鼎是我平日所用,很是喜歡,送給妹妹留個念想。」她伸手撫過青羽如雲般的長發,「妹妹何時安定下來,每日里還是那樣活潑跳脫,才是我的心愿。」
青羽心裡,如暗夜透過了第一縷晨曦,跳躍了一下,許久不曾有的溫暖感覺,漸漸浸入皮膚肌理五臟六腑。她似以往那樣,將腦袋埋進雲棲的懷裡,很久才退了出來,「姐姐保重……」
青羽出了竹舍,手中是雲棲的香鼎,那香鼎的一角,恰一瓣玉簾。她一時怔怔,指尖在那印記上細細摩挲。她不知為何,忽然想到那張帶著面具的臉,和他傾倒於地的頹然。她忽然覺得心間扯得生痛,深深呼吸了幾回,試圖拉松那根繃緊的弦。
她其實可以很快就回到京中,卻偏偏挑了水路,在河上晃晃悠悠了好些天。風裡已有些涼意,河岸邊早紅的楓樹已斑駁明艷起來。她早早披上了大氅,每日窩在船艙的窗邊看河上風光。
入城的那一天,落著雨,她隨著人群到了城門。隊伍前進的很慢,每個人進入城門前,都去那塊早已光滑如鏡的磚上摸上一下。她走到跟前,那磚石潤了雨水,泛著天青色的光輝,彷彿玉石般。大約是錯覺,她覺著那磚石的一角缺了一塊,似乎正是玉簾的形狀。後面的人催促著,她只能加快腳步匆匆離開。
她在街上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漫無目的地行走,漸漸地彷彿也聽不到此起彼伏的吆喝聲,聞不見混雜著各式小食味道的空氣,陌生的面孔參差而過……直走到華燈初上,夜色浸透了整個街巷。
她駐足在宮牆外,朱紅的牆垣不見盡頭,她有些奇怪,為何會走來這裡,宮牆的那頭就是芳沁宮的院子。她落在院子里,寢殿只檐下掌了兩盞宮燈,明明滅滅。院子里沒人,有飛鳥極快地掠過牆頭。
她有些驚訝,自己難道是在尋他?她花了一些時間,試圖看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麼,聽見宮裡敲更的人漸漸走近,匆匆地離開。
宮牆外的巷子,沒什麼行人。偶爾有結伴而行的,都撐著傘,步履匆匆,低聲說笑著。經過她身邊,有人提醒她,「姑娘,雨不小啊,找個地方避避雨吧……」她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沒撐傘,一直這麼淋著,當下才覺出身上的寒意。
轉過街角,看見路邊一個簡簡單單的茶攤,仍掛著燈籠,走進去坐了下來。
茶攤因著雨,撐了素凈的布蓬,將淅瀝不休的雨水遮在外面。她要了碗熱茶,喝了小半碗,才覺著身上微微有了暖意。雨水彙集如簾,外頭青石板的地面泛著水光,車馬行人經過時水濺起的聲音,她聽著不覺哆嗦了一下。
茶攤的主人湊到近前,「姑娘可要熱酒?這個天喝,最暖身子了。」見她點頭,興沖沖地轉身去招呼坐在檐下的一個婦人,「小君,幫忙燙壺酒來啊。」那婦人便紅了臉,抿著嘴,將酒壺架上,輕聲嘀咕著,「說了幾次了,在外面不要這麼叫我……」
夫為君,婦為小君,大小有常,敬意相存,悠悠相安……青羽記著早年讀著這般詞句,覺得不過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此番秋雨寒夜,夫妻二人共守著一座小小茶攤,諸般情義,竟抵不過這悄底下喚的一聲小君。
小盞里酒色如琥珀,清漾明澈,應是蘭陵新釀。她喝了一小壺,身上果然暖起來。外頭雨勢未減,蓬下風燈的燭火有些模模糊糊起來。
不遠處的桌邊什麼時候也坐了一人,背對著她,很有些寥落的意思。手裡茶盞里早沒了熱氣,他仍端著,眼神穿過雨簾,望著不遠處的牆邊。
青羽托著腮順著看了看,除了牆上有些斑駁的痕迹,牆角下叢叢蕪草,並無甚特別。想來也是個傷心人,不知被什麼觸動了心思。
雨勢愈大,那人放下茶盞,踱出布蓬,走至那牆角俯身探看。似乎摩挲一塊心愛的寶物,指尖依著那蕪草的輪廓細細描摹。他半傾的身子將那雨勢遮了大半,嘴裡似乎低語著什麼。
她費勁想聽一聽,卻只聞淅瀝不絕的雨聲。她將酒資放在桌上,站起身,許是起得有些急,竟有些搖晃。正要走出去,身後的婦人拿了油傘出來,「姑娘,外面雨大,別淋壞了身子。」青羽笑著沖她搖搖頭,獨自走入雨幕之中。
沿著巷子走了一陣,街上已無行人,她覺著這酒的後勁著實厲害,倒忘記討教一二。眼前隱約見著有一隊人馬急速而來,為首的似乎大聲喝道:「閃開閃開!」眨眼已到眼前。她被人猛地扯到一邊,堪堪避過。那隊人馬也不停留,身上的鎧甲浸著雨水,泛著冷冷的光,很快就消失在巷子盡頭。
那人擋在她身前,她搖搖晃晃想要繞過去,卻反被那人逼到牆角。她抬起臉,看不清來人的長相,笑嘻嘻道:「迷路的還是打劫的?……可惜我既不認識路,也沒什麼銀兩了……」她摸了摸頭上的簪子,「這個……也不值錢……你要不要……」
那人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入懷中,「還沒鬧夠……要拿你怎麼辦……」他的氣息溫熱而熟悉,拂在她的耳後。她覺著有些痒痒的,晃了晃腦袋,面頰碰到了他的唇,涼涼的,倒是清醒了些。抬頭使勁看著他,雨水流到眼睛里,又酸又痛,「你是誰?你認識我么……」
他將她緊緊貼在身前,伏低了臉,眉頭皺的很好看,「你再看看。」
她晃晃悠悠伸了手,把他面上的雨水擦了擦,「看著有些面熟,有點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不過,我好像把他……」
慕松煙捉住她的手,彷彿哄著她,「好了,我們現在兩清了……」
她呆住,「兩清了?這就兩清了……以前的,都可以不算了?那以後呢……」
「以後,」他把她的指尖貼到唇上,「以後,就從此刻重新開始。你說好不好?」
她忽然笑起來,面上水澤一片,早已分不清是什麼,「可你究竟是誰?我到底該叫你什麼……」
「不急,你會想起來的,現在先去換身衣服……」
她覺得渾身說不出的舒服,身體接觸到的地方馨香柔軟,鼻尖繚繞著安曦香,耳邊似乎還有水聲淙淙。睜開眼,彷彿是京郊那處小院,又好像不是。屋中引了山泉,大約是用火龍環著,竟似溫湯般。她起身到了院子外面,倒仍是原先的模樣。仔細探看,並無其他人。想著昨夜情景,不覺有些頭痛,大約又是一番幻景。
扶著額頭在院子里站了會兒,眼見著天色漸晚,想著去瞧瞧凡芷。就見錦繡從牆外飛進來,落在幾步外的石案上,躲躲閃閃地瞅著她。她過去取下信箋,傅隱慣用的雲木紙,這人竟將孟辰的鳥兒收歸己用。揭開信筒,只兩個字:舒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