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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木鐸

  過了七曲和蜀嶺,溱水浩浩蕩蕩,蜿蜒于山川茂林之間。與淇水交匯之處,名曰昭華。此處深掩於密林之中,零星的山寨,順著山勢錯落其間。


  青羽來到這裡已經好些日子,卻仍未尋到半點雲棲的痕迹。她住的寨子在山林最高處,不知何故,寨子已荒廢許久,沒有人煙。她隨意擇了一處高腳竹樓住下,白日里四處尋找,晚上回到竹樓里休息。


  日子過得很慢,她時常會想起臨來的那一夜,他在自己的面前倒下。暗夜裡雖看不清情景,他逐漸黯淡的氣息卻十分清楚。她自己也不是很確定,如何就取了那劍,又如何刺了進去。


  慕松煙和墨弦有著十分接近的脈息,她應該早就發現,卻並不曾去細想。如今想來,能有如此一致的脈息,只有可能是同一個人,然則二人面容性情又完全不同。這二人究竟如何關聯,她已經沒有勇氣去想。她甚至擔心會有人有一天,出現在她的面前,告訴她並不想知道的答案。


  好在這裡實在太過偏僻,偏僻到根本不可能有人尋到她。她這麼想著,聽見外面輕微的聲響。她抬眼看著外面即將沉入夜色的天空,推門走了出去。竹樓的下面卧著一隻鹿,應是受了傷,伏在地上氣息奄奄。她看了一眼,又轉身回到屋子裡。她近來覺得愈加容易疲累,將自己扔在榻上,裹上厚厚的毯子,漸漸睡過去。


  天亮的時候,日光落在面上她才醒來,下了竹樓才發現,昨日那隻鹿仍伏在那裡,已沒了動靜,卻恰好阻了她的路。她用腳撥了撥,覺出它身上仍有微微的溫熱,繞過它打算離開。


  身後有很熟悉的聲音,「你可還記得糯米糖糕?」


  她愣住,回身望著地上的鹿,一時失了神。


  長亭立在竹樓邊,「這山間無處不是生靈,草木飛禽走獸,各自有思。與白麓山並無不同,緣何你當初救了那兩隻白鹿,對它卻如此涼薄。」


  「山主有心思,大可以施救。」說罷轉身欲離去,聽見身後若有若無地一聲輕嘆。


  「我若是知道雲棲的下落呢?」他道。


  她頓住腳步。


  長亭走到山鹿身邊,俯身將它抱起,走至身側的山溪畔,將它傷處清理乾淨,又餵了它一顆藥丸。手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張雪白的毯子,他將它仔細蓋住。


  青羽見到那毯子有些愣怔,緣何如此眼熟?


  他將一切收拾好,方才回到她的身前,「往南,距離此處三十里,木鐸香庄。」


  她低頭思量一番,「你受傷了?」


  他笑了笑,將手負在身後,望向山谷里艷若雲霞的晚櫻,「不礙事。倒是你,對自己不要如此狠心。」


  「既然你能尋到這裡,想必也能好好的回去。我先走了。」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崖之下。


  他晃了晃,勉強站住,身後有人上前,將他扶了,「你費了如此多的心思,又傷成這樣,這便值了?」山風倏忽而過,她身上的紅裙獵獵。


  他努力壓抑著不適,「值得不值得,我倒真沒想過。你想過么?」


  澤芝扶著他的手,僵了僵,眼眸也飛去那山谷的煙霞之中,「想不想大約都是這樣的……」


  木鐸,仍保留著上古遺風,山民在層層而下的田間耕種。手搖木鐸的採風詩人,在田埂上聆聽著山民的歌聲,細細錄在木簡之上。


  香庄在木鐸僻靜的茂林深處,狹長的石階掩在幽綠的蘭草之間,直通向石柱古樸的山門。青羽立在山門前不多時,就有一行人,背著竹簍從山門內出來。皆著枯野色長袍,走到近前,為首的躬身問道:「請問姑娘有事么?」


  青羽微微頷首,「我來找人。」


  她跟著那位侍者穿過山門,茂林間點綴著一間間靜雅小舍。每間小舍四周都散發著不同的香氣,或濃郁,或清冽,或敦樸……不久就來到一座屋舍之前,那位侍從轉身道:「姑娘請進,上秋莊主就在裡面。」說罷轉身離去。


  青羽回身看那屋舍,與早前看到的,並無什麼分別,然而空氣中卻聞不到半分香氣。廊下夏簾低垂,她掀簾而入。屋舍四面通透,所有的隔窗都敞著,清風宜人。萱槿色的紗帳無聲揚著,陳設靜雅,裡面靜謐無聲,看不到人影。


  少頃,聽見裡屋什麼哐當一聲,有人罵罵咧咧從裡面走出來,「真是氣死老子了,這麼難喝的東西,也敢送進莊子來,簡直是髒了老子的地方……」看到外面有人,才堪堪止住,「你,誰啊?」


  青羽抬眼,眼前是個約莫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身上一件烏羽色長袍,袖子高高挽著,長袍的下襟也折起一角塞在腰間。身上許是淋了什麼,斑斑點點的水漬。


  「我找你們莊主。」她淡淡道。


  他在案幾后坐下,雙腳翹在案上,「找我什麼事?」


  她愣住,「你就是?」


  他尋了把扇子,很不耐煩地扇了幾回,「你去問問外面的,有沒有敢坐在這把椅子上的。」


  「我找人。」


  他斜著眼瞅著她,「人?我這莊子裡頭,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幾百號人,你找哪一個?」


  「雲棲。」她冷聲道。


  他啪地一聲合上扇子,「沒聽說過,你可以走了。」說罷就要起身。


  「不行,我必須見到她。」她站起身。


  「老子是莊主還是你是莊主,你說想見就見。莊子里不留客過夜,趕緊下山去。來人……」等了半天沒人進來,他又罵罵咧咧道:「養了一群廢物……你,就自己出去吧。」話沒說,人已經走到門口。


  「沒找到人,我不會走。」青羽站著沒動。


  那人頓住腳步,回頭一笑,笑意古怪,她只覺著一陣香氣襲來,自己已軟軟癱在地上。看著他湊近的面龐,嘴裡似乎說著,「那就關上你幾天,看你走不走……」很快陷入沉睡。


  醒來,青羽發現自己身在一處方亭,四面無牆,亭柱上只有薄薄的紗帳垂著。亭外修竹千桿,風過細碎如鳳鳴,將那帳子映得青翠通透。軟榻前一個案幾,浮玉的茶器玲瓏雅緻,風爐上銅爐里的水已沸騰。她只覺仍有些暈眩,又十分口渴,接連飲了兩盞茶方稍稍緩些。


  起身走到亭邊欄杆處,才覺出有些異樣。亭四周應是布下了陣法,卻看不清布局。亭子四面正對東南西北,檐角高挑,有什麼隱隱在四處浮動。


  她略想了想,提步從北側拾階而下。方走下兩步,空氣中奇香襲來,彷彿蘼蕪又好似雀頭,又添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微辛氣息。正思量間,眼前嘉木蔥蘢,熟悉的小院。院落一角的桃花樹下,一人正將一壇新挖出的酒,挪到溪邊。眉目間歡欣雀躍,正是彼時在棲桐院中的自己。


  她喜滋滋邊嘗著新釀,邊將酒分入各式酒器之中,等忙完了,面上已艷若新桃雙眼迷濛。搖搖晃晃走到廊下,坐進椅子里,眨眼功夫已經睡得沉沉。


  有人進了院子,那身影她再熟悉不過,玄色長袍的衣角沾了新謝的花瓣。他踏入廊下,在她身邊駐足許久。暮色溶溶,風入廊下,將她額前碎發吹亂。他俯身將她抱起,進了屋子,小心將她置於榻上,替她蓋好被衾。又將一旁碳爐里細細添了新碳,在一旁熏爐中鋪了暖息香,不多時,煙氣輕騰而出。


  他取了書卷,在榻邊案后坐下,展卷而讀。屋外夜色漸深,她似有不適,皺著眉忽然哼哼唧唧地翻了個身。他急忙上前搭了她的脈,沉思片刻,取了藥丸碾碎。扶她半起了身子,哄著迷迷糊糊的她喝下……直到新月高懸,他才離開,而他離去時身形搖擺,手按在肋下,血正噴涌而出……


  青羽看著眼前情景,莫名悸痛,一時間,冷汗浸透衣衫,站立不穩。她知已入陣中,必是為香氣迷惑,腦中飛快思索如何脫身。眼見他身影走遠,她不由喚了一聲,「師叔……」


  他頓住腳步,緩緩轉過身來,面目神情凌厲肅殺,沉聲道:「還不速速回來受罰……」惶惶間眼前景象散去,她已回到亭中。


  香陣,她只在書院極殘破的一卷書簡中看過,零零落落模糊不清的字跡,覺著玄妙無比,卻無法領會。雖說也是亂人心緒令人錯亂失神,但已不同香氣結陣,其實極為不易。香氣忽侵,千變萬化,還需藉助風、時、地氣。稍有變化,便難以操控,其中之人也將困頓難出。


  她靜靜想了一回,又仔細瞧了四下隱隱霧氣,耳畔風竹沙沙,四個方位並不盡相同。聽著風聲漸止,自亭東踏出。糾纏著寒山與紫融的清香撲鼻而來,縈繞左右,眼前幻出湖光山色瀲灧波光。湖上舟子零星,其中一葉正停在湖心,一人長身立於船首,極目遠眺。


  忽見他轉身沖那船艙中喚道:「小羽,快出來,外面景緻極好……」那張面容,於她,已然模糊了許久,而此刻看來,卻彷彿清晰如昨。


  少頃,她見著自己從船艙中掀簾而出,睡眼朦朧,「難得睡個好覺……」


  離珵走到她身前,將她攬入懷中,抵著她的額頭,「如此貪睡,我可是養了頭懶豬……」


  她捶著他的胸前,「既然是豬,不如扔了我下去餵魚……」話音未落,他已俯身封住她的唇,輕嘆道,「我怎麼捨得……還是留著自己吃……」她的面頰緋紅,想逃開,卻被他緊緊箍在懷中。


  忽聞空中驚羽之聲,離珵急忙將她護在身後……她拼盡了全力想閉上眼睛,卻是如何也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他倒下,湖水嫣紅一片,刺痛了雙眼……她看著自己呆立船頭,墨弦不知何時來到身後,手中執著奈何劍,殺意大盛怒視著離珵。她倉皇回頭,將他手中的劍拔出,刺向他心口……


  青羽只覺渾身被牢牢縛住,想要出聲卻不能,急痛之下喉間腥甜。掙扎中嘶啞喊道:「住手……」眼前幻境散去,自己跌坐在亭內,身上已無半分力氣。


  亭外暮色初落,她已脫了力氣,額頭儘是冷汗。她不免有些心焦,此香陣並無疏漏之處,如何闖出去毫無頭緒。正自沉思,忽聞鹿鳴,抬眼見亭西側的林間,如精靈般的身影,竟是長亭搭救的那一隻。那鹿在林間徘徊不去,時而低聲呦呦。她掙紮起身,沿著西首的台階而下。


  隱隱青赤白蓮華的香氣,氤氳而起,眼前空空茫茫不見盡頭。偶爾看見匆匆而過的身影,皆無色無聲。師父在浮曲閣展卷而讀,無城一手握著酒盞細看一柄長劍,傅隱在長慶樓與人笑談,舒窈身子已沉重在廊下凝思,凡音正偎著凡芷睡得香甜……零星的情景如白駒過隙,倉促而過,伸手而不可觸及。遠遠見著雲棲被縛在木架之上,遍體鱗傷,當下大急,欲上前查看,可無論如何,都無法接近分毫。


  情急之下再不多慮,幻出羽翼,流焰的赤色將四下耀得刺眼,幻景消散。再睜開眼,卻仍身在亭中。抬眼看那亭外林中,那隻山鹿仍駐足不去,卻不再出聲,將眼閉上,緩緩而行。青羽猛然醒悟,抬手取了腰間絲絛,將自己雙眼縛住,再次踏出。此番四下雖靜謐無聲,卻再無紛亂情景。偶爾聽得人聲低語,彷彿喟嘆,彷彿歡欣。待香氣散盡,她取下絲絛,已身在陣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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