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烽火
瀚水壯闊,劈開南北交界的涇谷與中曲兩脈,煌煌而過。北朝的鐵騎早已渡過瀚水,營帳連綿不絕,駐紮南都郊外緊鄰瀚水的涇谷山中。南朝六國陳兵背依中曲山,不見盡頭。
青羽立在涇谷山側峰的高崖之上,腳下鐵騎戈戟旌旗獵獵。北朝的營帳看似錯綜複雜,其實內含乾坤,防守森嚴,一看便知是墨弦的布局。
記不得哪次受罰,抄了一夜的排兵布陣,最後半邊臉睡在了硯台里,被無城取笑了好一陣.……
她的嘴角漸漸溢出淺淺笑意,卻忽然凝住。
遠遠陣前一支騎兵破塵而歸,領頭將領玄色戰甲,頭盔翎羽纓紅。熟悉的眉眼和下頜的曲線,還有總是微微揚起而如今卻緊抿的唇角。
她的視線有些模糊,聽見守營士兵宣呼,「離參將回營!」
夜色闌珊而下,營地內火光點點燃起,如茫茫棋盤上雲子錯落。青羽借著夜色落入營地,向帥帳附近掩去。帳內燈火通明,她隱去身形,飄然而入。
案前文澄心正於沙盤上標註,一旁墨弦長亭探身而觀。墨弦見燭火忽而跳躍,心頭一動,抬眼望向長亭。長亭也已察覺,望了望帳門處,唯文澄心仍專註圈點.……
青羽屏息斂氣,忽一人掀簾而入,離珵已換了文官長褂,手持信筒。
墨弦撩袍坐下,恍若未見。離珵將信筒打開,取出一張地形圖,「今日右翊衛潛入中曲山,繪得此圖。」
文澄心接過地形圖察看,「有勞離參將,可有傷損?」
離珵躬身道,「謝將軍,不曾有折損。」
文澄心就著沙盤,察觀地圖,忽而怔住,「南梁舊部也在中曲?」
長亭起身道,「確實,南梁舊部一脈早在滅國之後,便暗伏在其餘六國之中。此番,獨立成軍,編在聯軍陣營之中。」
青羽怔住,雲棲雖隱姓埋名藏身於北朝,山河雖破,卻仍是舊國長公主。此戰事一起,生生與文澄心相對而立。此刻也不知她身在何處?
文澄心沉默許久,「原來如此.……」繼而緩緩道,「前日收到她的書信,只一句,山高水遠咫尺天涯。」
「她在南營?」離珵不禁出聲。
文澄心極淺極淺的喟嘆。
帳外又入來一人,「稟將軍,兵部葉大人在主帳,有要事相商。」
文澄心定定心神,掀簾而去。離珵見那二人皆靜默不語,亦頷首離去,步履間隱隱的紛亂。
墨弦將手中兵策放下,「你不該來,早些回去。我們在,雲棲不會有事。」
長亭望向燭火,少頃,火光微動,又歸於沉寂。
她在帳外寂然而立,方欲離開之時,卻見一人匆匆前來,夜色中看不清面貌。帳前侍衛將來人攔下,那人將斗篷摘下,侍衛又急忙躬身施禮,再不敢阻攔。
青羽只覺背影莫名的熟悉,再次隨著入內。
墨弦見到來人,執筆的手一滯,「你怎會在這裡?你父親可知情?」
那人輕笑:「即便是我父親不知情,也不能拿我怎樣。」
葉采蘩,竟是兵部葉家之女。
長亭起身,「此處兩兵對峙,戰事一觸即發,葉姑娘還是早些離營。」
葉采蘩眉眼間少有的英氣,「我爹一生戎馬,我很小就在邊塞陪爹爹巡防,在這裡我絕對不是累贅。何況.……」她望著墨弦,雙頰緋紅。
墨弦將手中的筆擱下,「天色不早,我還是先送你回主帳。」
葉采蘩欣喜不已,跟著他出了帳子。才走出幾步,她忽然出聲道,「我……我可以隨在主事左右么?」
墨弦停下腳步,「這裡不比書院,軍紀嚴苛,你跟在我左右,一則不便,二則也不安全。不如跟隨在葉大人左右。」
葉采蘩雙眸璀璨,「你……你是擔心我的安危?我……」
卻見一名兵士上前,「報,巡南營的左旗已回。」
墨弦沉吟片刻道,「先回營修整待命。」來人領命離開。
葉采蘩眼中閃爍,忽道:「既然主事戰務繁雜,我自己回帳就好。」說罷欠身行禮便匆匆離去。
他移開目光,望向青羽藏身的地方,「夜深露重,還是早些回去。」
青羽習慣性地垂下頭,不自覺退後了幾步。
暗夜沉沉,連綿的營帳除了偶爾戰馬的嘶鳴,靜謐沉寂。她去了南朝連營,遍尋不見雲棲的身影。
返回北朝營帳,落在墨弦帳頂的時候,她自己也有些愣怔,為何不由自主回到這裡,竟彷彿被什麼吸引著。她一直很努力的避開逃離,如今卻覺得這裡其實是溫暖的所在。
帳內二人亦無睡意,墨弦持卷,卻遲遲未翻過一頁。長亭對著燭火,已忪怔許久。
他們分明可以覺出,她如小獸般蜷在帳頂一角,極淺極淺的呼吸間,依戀而安寧。
齊整的腳步聲和盔甲摩擦的聲音,將她驚醒。望著頭頂營帳的布幕,身下分明是床榻,她嚇了一跳,急忙起身。自己什麼時候竟睡在了營帳之中?
她方轉出屏風,有人挑簾進來,「二師……」她下意識地出口,堪堪止住。
墨弦神情凝重,不著痕迹將她細細打量一番,「你如何憶起……」
她腦中閃過冰弦琴,還有那夜慕松煙將自己推下山崖,一時竟不知如何解釋。
他臉色忽變,「你……見過他了?是他告訴你的?」他猛地握住她的雙肩。
她看著他驚急的面容,不知何故竟與慕松煙交交疊疊,心中愈加紛亂。
「他到底說了什麼?他對你做了什麼?」他的目光中一失往日靜寂無瀾。
她努力地回想,「沒什麼……他給了我一本書……」她的肩膀被捏得生痛,不禁皺了皺眉。
他這才驚覺失態,急忙鬆了手,「你不能再見他。」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匕首,見她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他心裡一痛,握著匕首的手有些泛白。
他將刀刃拔出,很快地在自己的手臂上劃過,鮮血瞬時流出。他將匕首的鋒刃在傷處浸了血,那血彷彿被吸入一般,瞬時沒了蹤跡。
他將刀刃回匣,遞給她,「收好,隨身帶著。」
她沒有接過,從懷裡取了藥瓶,仔細在傷處塗抹了藥粉,用帕子包紮好。手指間沾了他的血,她低頭看著,默不作聲。
他取了水,將她的手擦乾淨,將匕首遞到她手中,「別丟了。」
「雲棲不在南營。」她出聲道。
「此處地勢奇峻,脈息不穩,你如此很容易受傷,切莫再輕易施術或使用靈力。雲棲總會出現,在她出現之前,她應該都是安全的。」見她眉心緊鎖,「你若一定要待在這裡,不如易妝,不可再施隱身訣。」
他從一邊取了木托盤,「你可以換上這個,裡面還有易容用的物件,之前無城教你的那些,該不會忘了。」
她看著面前侍女的衣服,有些愣怔,「你知道我要來?」
「你如今的樣子……」他神情又冷肅了起來,「這樣總不是辦法,待這場戰事結束,你需隨我回去,我想辦法讓你回到以前的樣子。」
「若是回不去了呢?」她垂下眼。
「總有辦法。」他將衣服放下,欲再說什麼卻又生生忍住,轉身掀簾而去。
她收拾停當,鏡中是個面容再普通不過的侍女,她將長發綰起,回身看那木盤裡,恰余了一隻木簪。通體黝黑,形如流雲,看著極為普通,握在手中卻冰涼刺骨。她也不多想,隨手插入髮髻。
出了帳外,正四處打量,有人從後面拍了拍她的肩頭,「你,可會簡單包紮?」
她回身,一位醫官打扮的男子,心急火燎地望著自己。
「會的……」話沒說完,他已越過她急急往前走,「那就趕緊的。前頭剛送過來幾十個傷兵,都傷得不輕,人手不夠了。你只需打打下手,擦洗包紮。」走著走著,他回頭瞧她,「怕不怕血,頭一次看到總歸害怕的,看多了就習慣了……」說罷又一路小跑起來。
青羽跟著他進了醫帳,裡面或坐或卧著幾十個兵士,隨軍醫官和一些侍者忙碌地穿梭其間。她左右看了一圈,都是普通刀劍之傷,幾個中箭的情形不大好。領著她進來的醫官已忙得不可開交,回頭沖她喊道:「別愣著,你快點過來啊,取些乾淨的布和水。」
她急忙取了東西過去,麻利地清洗傷口,上藥包紮。動作一氣呵成,忙完了抬頭一看,那醫官正愣愣地看著她,「你……識醫術?」
她急忙躬了身子,「回大人,小時候和……和叔父學過一些皮毛……」
那醫官喜道:「正好正好,你就留在此處。」手上不停歇,「對了,你叫什麼?」
青羽愣了愣,「我叫……小玉。」
「去幫那邊幾個的傷口料理一下,葯的分量拿捏不準就來問我。」他又埋頭忙活起來。
她轉頭看那幾個傷勢嚴重的,急忙上前。皆是年輕仍顯得有些稚嫩的兵士,有一個仍迷迷糊糊有些意識,嘴裡不停喚著:「姐姐……姐姐……」她為他料理好傷處,喂下藥丸,他仍不停低聲喚著姐姐。她湊到他耳邊,「你可好些了?」
那兵士頓時有了些精神,摸索著拉著她的手,「真的么?姐姐你來了?我好疼……我也很怕……你帶我走……」他的手死死捏著她的。
「你好好休息,很快就好了……」她低聲安撫道。
那兵士卻忽然跳起來,一把抱住她,「你騙我,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她被這麼一抱,重重撞在身後的木柱之上,動彈不得。忽地有人過來,將那士兵拉開,應是拂了他的睡穴,眼見他軟軟倒下。那人將那士兵安置好,走到她的面前,「你還好么?」
青羽正吃痛,抬眼看向他,立時如墜冰窟,只覺寒意沁骨動彈不得。
她以為,這輩子,再不會與之相對的,偏偏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呼吸……
離珵見她神色震驚而惶恐,心中一動,再細看她面容,的確是從未見過,才出聲道:「他們不過也就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出來打仗,難免是怕的。醫者醫傷容易,醫心就難了。」說罷轉身離開,臨出帳前,不由又一次回頭瞧她,她仍愣怔在那裡。
直到有人在帳中掌起了燈,青羽才意識到天色已晚,竟在這裡忙碌了一天。離珵走後,她就不停地搶著事情做,生怕自己墜入記憶里,掙扎難出。
有人在身後喚她,「那個,小玉姑娘,你也忙了一天了,回去休息一下,剩下的也沒什麼了。」她回頭,領她來的醫官站在她身後。
她躬身道:「是,大人。明日……」
「明日你晚些過來,只是巡視一下傷情,不用如此辛勞了。」他趕忙道,心裡想著,如此拚命的幫手,委實是沒見過。
青羽剛欲轉身離開,似是又想到什麼,返身道:「大人,我看草藥雖足,但熬制的湯藥不夠。不如我去另外熬制一些……」
「這……你已經忙了一天,還有力氣熬藥?」他有些不解,如此拚命卻是為何,瞧她一臉的堅持,只能道:「煎熬藥汁的,在旁邊的帳子里,你去了只說是陳醫官讓你來的就行了。」
帳外已是夜色深重,正是春寒料峭時分。她入了相鄰的帳中,幾個熬藥的兵士,打著瞌睡,見她進來也沒說什麼。
她開了幾個爐子,煎上湯藥,不多時,爐中沸水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