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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冬狩

  冬狩這日,寒意沁人。京郊通往圍場的官道之上,旌旆蔽日華蓋如雲,車馬轔轔望不到盡頭。


  青羽獨乘了一車,宮緞素雪的錦衣華美,纖長下擺的月華曳地裙粼粼有光,將那鎖鏈密密實實遮住。腳踝上舊傷疊新傷,倒也不覺得怎麼痛了。


  到了合圍之外,宮中女眷的冬宴已準備停當,與文武百官的席宴遠遠分開。雲錦的幛幃陽光下泛著瑩瑩光澤,宮中侍女,手提香斗,匆匆而過,一時龍涎香四散開,繚繞不去。


  進入冬宴的圍帳前,青羽聽見有人喚她,回頭一看,是祁言之。


  他今日一身紫色直綴白鷳朝服,腰間墨色祥雲錦帶,墜著銀魚袋。平素見慣他廣袖舒袍,此刻倒有些不習慣。


  「鐘律令……」她欠身行禮。


  他走近,「有一事……」他猶豫片刻,「之子云遠,我老如何……這一句,可否反覆兩次……」


  她愣了愣,見他目光越過自己,落在身後錦帳之上。


  「她……在這裡?」她問。


  「是。」他回答得很快,又輕笑了笑,「世上最遠,不過是如此的距離。」


  她低了低身子,「定不負律令所託……」


  方要轉身入了帷帳,他又叫住她,「我不會讓他帶你走。」他望著她,眼中有讓人安定的情緒。


  她微笑,極淡極淡,仿若玄冰融化之際最細微的綻裂,透明而輕盈。


  他看著她緩緩走入圍帳,裙擺下隱隱透出鐵鏈的輪廓。


  遠處合圍之內,隨從的官員武將和京中名門顯貴,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品酒閑談。


  墨弦望著遠處士兵將獸群驅入,參與狩獵的人群一陣歡呼,皆躍躍欲試。一時刀劍鏗鏘,雪仞奪目。


  長亭為他斟滿酒,「她來了。」


  墨弦見遠處羽箭破空,伴著眾人歡悅呼聲。


  很突然的,彷彿是錯覺,一縷琴聲若有若無,擦身而過。


  兩人同時定住。


  虛茫茫彷彿雪地無印,空渺渺好似亘古綿長。漸漸每一聲彈撥與揉捻之間,千般情緒絞纏不休,將心間愁痛剝絲抽繭,淋漓盡顯無處遁形。


  眾人皆停了閑談,痴痴聽那琴音,漸漸失了清明,恍恍然跌入虛空。


  琴聲走至後段,漠漠鬆鬆,離離遠遠,收於一聲極淡仿若輕嘆的撥挑。


  墨弦手中的瓷杯裂出細細的紋路,在凈白的瓷面上遊走……


  青羽抱著琴,退下琴台,等著宮女領自己出去。聽到後面有人出聲道:「凡芷姑娘請留步。」


  她轉過身,一位宮中品階甚高的宮女,「請姑娘移步側苑,蕭貴人慾與姑娘一談。」


  青羽隨著她轉到后苑幛幃,那宮女掀了帘子領她進去。屋內燃著金絲檀木炭,融融的暖意,稍站了一會兒,竟微微有些汗意。


  她規矩地行了禮,在下首立著。不多時,餘光看到屋裡的一眾宮女盡數魚貫退去。


  「你的琴,彈得很好。」上首傳來很好聽的聲音,「很多年沒有聽過如此的琴音……」


  她欠了欠身子,「貴人謬讚了。」


  很久很久的沉默,久到她分辨出地上的光影,挪了位置,攀過腳背,落在了前頭。


  「子之雲遠,我老如何……子之雲遠,我老如何……」那好聽的聲音,將這兩句,極慢地念了兩遍,忽然問道:「你後悔過么?」


  青羽一愣,未來得及回答,蕭貴人又彷彿自言自語,「許多事情,都是到了很久以後,到了一切都無法挽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錯得一塌糊塗。而當初的決絕和奮不顧身,到頭來,這麼遠遠的看著,除了可笑和荒唐,還剩下什麼。」


  青羽聽見她緩步走到近前,玉脂凝玉般的一隻手伸過來,握住自己的,她覺得從沒見過如此好看的手。「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的樣子。」貴人說。


  青羽抬起頭,眼前的女子並非傾國傾城之貌,眉眼間含煙銜雲,一段難以描述的風流態度。


  「琴聲如此動聽,確是該有如此的容貌……」她亦細細端詳了青羽,「今日聞聽姑娘的琴聲,心中有些感觸,姑娘見笑了。」


  青羽垂首:「琴意得識,才是撫奏人之幸。」


  蕭貴人鬆開手,從腕上褪下一支鐲子,交到青羽手中。質地普通的白玉,特別的是,外面繞著一根銀色的琴弦,應是時間久遠,泛著淡淡的青色。


  「麻煩姑娘,交與他。」她的眸光掠去幛幃之外。


  青羽走出圍帳,祁言之已等在外面。她將曲譜交給他,「這曲譜,轉承間有些晦澀,


  律令可要再看一遍。」


  祁言之接過,覺出其中之物,收入懷中,千言只化作一聲,「謝謝……」


  身後馬車轆轆,穩穩停住,洛秦從車上下來。


  青羽對著祁言之鄭重一禮,「多謝鐘律令照拂,這於青羽已是最好的選擇,就此別過。」轉身欲上馬車。


  「不回書院,打算去哪兒?」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挾著隱忍的怒氣。


  青羽轉身,行了師禮,淡淡道:「見過師叔,山主。有些事不得不去,辦完了自然會回去。」


  「書院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出面了?」墨弦的衣角翻飛。


  她抬起頭,「是我自己的事,與書院無關。」她一字一句說的鄭重。


  說完再度轉身,轉身的瞬間,墨弦與長亭幾乎同時覺察出異樣,修長如月華般皎潔的裙擺下,有什麼冰冷而刺耳的摩擦聲。微弱地幾乎沒有,卻明明地藏在那裡。


  長亭指間微動,風過無痕,裙擺的一角輕輕揚起,露出銀色的鐵鏈。


  「洛秦!你可有何解釋?」墨弦的雙眸幾乎噴出火焰。


  洛秦手負在身後,「二位雖身不在朝野,國律法典也不能視為兒戲。貴院門下弟子觸犯律例,我這也是儘力地在幫她了。何況,青羽姑娘心甘情願,我可沒有半分勉強。」說罷將臉轉向她。


  她仍垂著目,淡淡道,「確實沒有逼迫,我自己願意。」說罷,轉身登車,銀色的鐵鏈發出細微的聲響……


  青羽對這別院並不陌生,她住在寒潭邊的素齋之中。本已冰天雪地,此處更加寒意深重。她坐在池邊,望著幽深的潭底。她看見彼時水草在手邊拂過,他努力抱住自己的模樣……


  她聽見有人來到她身後,淡淡道:「在看到凡芷毫髮無傷之前,你什麼都不會知道。」


  洛秦語調輕鬆,「那是自然,凡芷已在赴京的路上,不出多久便可到這裡。」


  他看著她只著素色單薄的衣衫,卻彷彿感覺不到逼人的寒氣,嘴角牽起隱隱笑意,轉身離去。


  夜深,她除了鞋襪,赤足坐在齋房迴廊的竹木地上。竹紋暗淡紛雜,遠不如洗桐院的清雅光潔。她用手指細細摩挲,努力不讓潮水一般的記憶將自己吞沒。


  墨色衣袍的下擺,什麼時候出現在面前。暗色的麒麟紋,蜿蜒到衣袍的角落。她下意識將赤裸在外,傷痕纍纍的腳踝遮住。


  面前的人蹲下,將她的手移開。沒有費什麼力氣,鐵鏈無聲斷為兩截。


  她看著鐵鏈委頓在地,一動不動。他的身影將自己籠罩,嚴嚴實實。


  「跟我回去。」他說。


  她沒有抬頭,「師叔。」


  「我不是你師叔,從來都不是。」他回答。


  「回哪裡去?」她抬頭,望著他。


  他愣住,他並不知道答案。


  「在這裡你會有危險。」他的聲音里有隱隱的哀求。


  她晃了晃神,「他最多就是,殺了我。」她看著他,一字一句。


  他的手開始顫抖,那日之後,他斷了奈何劍。可至今仍能清楚地記得,劍身刺破她肌膚的那一刻,冰冷刺耳的聲音,時時讓他在午夜驚醒。


  他起身,頹然離開。


  離開了他身影的籠罩,她忽然覺得有些冷。


  天光微亮,洛秦踏入廊下,看見地上斷開的鐵索,彷彿並不意外,「如果我是你,還是在這裡安心等著,否則,在你尋到她之前,恐怕我會不小心傷了她……」


  她仍坐在地上,枕在自己的膝上,望著廊外潭水出神,彷彿沒有聽見。


  第三日,大雪而酷寒,洛秦身披裘衣步入院子,被那寒意逼得不禁瑟縮了一下。抬眼看她還是在廊下坐著,身上只一件薄衫。門口的侍者回稟道:「大人,姑娘她幾日皆滴水未進,只在這外頭坐著……」


  洛秦皺了皺眉頭,揮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入了廊下。她背靠著欄杆,仍伏在自己的膝上,似是睡得很沉。腳邊侍者送來的火盆,炭火微弱,只有淡淡的暖意。


  他蹲在她身邊,她聽見聲響,迷迷糊糊抬起頭,看見是他,又要睡過去。他伸手抬了她的下巴,將一顆棗樣的藥丸塞進她的嘴裡,「吃了。」他說。


  她有些恍惚,嚼了嚼,咽了下去。


  他倒是有些意外,「你不怕是毒藥?」


  她仰頭看著他,眸子里蒙蒙如霧,「為什麼又給我一顆?上次的,還不夠么?」


  他愣了愣,鬆開手,沉默一會兒道:「進去睡一會兒,你應是困極了。」話音剛落,她已經軟軟倒下去,眼角有什麼倏而滑落。


  寒潭的春天來得格外遲,潭四周方透出新綠點點,牆外已有幾枝晚梅探入,清香沁人。


  青羽臨水而立,雙眸輕闔,聽得見風過葉落水波瀾瀾。身後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微微的急促。


  她轉過頭,祁言之在亭外止步。


  「你,可好?」他問。


  她頷首,「一切都好。」


  「你為何不離開這裡?他其實束不住你。」


  「不會太久了。」她望著他身後的天空,純凈通透。


  他猶豫了許久,「北朝出兵南征,南朝六國陳兵瀚水。」


  她凝眉,如今宮闈早已風雲詭譎,此番與南朝戰事驟起,無疑火上澆油。不知雲棲和澄心又當如何了。


  正思量,抬眼看見祈言之欲言又止,不由心中一緊。「可是出了什麼事?」


  他看向她,「墨弦和長亭,已身在前營。」


  青羽心中蔓生出莫名恐慌,「為何?」


  「局勢動蕩,戰事頻起,他們當是難以置身事外。再者,據說文將軍受命領軍,他二人應是輔將陣前。」


  她走近他的面前,「謝謝你告訴我。」


  「一切小心。」他望著她。


  天色向晚時分,洛秦方闔上書卷,台上燭火微動,他抬眼,她立在那裡,看不清神情。


  「我需離開幾日。」她道。


  洛秦靠進椅子里,「我猜,你是去觀戰。」她沒有作聲,「可以,只要你記得回來。我估摸著,大約也就再有十天半月,凡芷就可以入京了。」


  青羽走到近前,「我會回來,你也需照顧好她……」


  又是一夜大雪,霜序落在院子里,徹骨的寒意令她不住瑟縮。手方搭上門,已被人一把握住,拖出院子。


  三微的臉色極不好看,「你偷偷進去多少次了?是要首律親自來捉你?」


  霜序一臉落寞,「就看一眼罷了……」


  他心裡嘆息了一回,伸手遞與她一樣東西。她低頭一看,心裡就是一拎。雖是幻作手鏈的樣子,卻分明是那個纏繞著半山半水的烏鏈。看她愣愣地杵在那裡,三微又是一嘆,將那鏈子繞在她手腕上。上面施了術法,不輕不重也不硌手,一切剛剛好。


  三微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這個你可以戴著,但是瀚水,你不能去。」他看著她仍沒有什麼反應,又道:「那邊龍潛和星回會看著,公子讓我們留在京城……」


  「聽你的……」他的話沒說完,霜序已經打斷了他。他對她的反應倒是有些困惑,原是準備好了她一番不依不饒,不曾想她竟會如此順暢地就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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