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枷鎖
入冬后,京城早早就落了一場大雪,樂府里除了行路的小徑被打掃乾淨,其餘的都裹著厚厚的積雪。紅色的飛檐和牆垣,雪地里極是明艷。
自那日從城裡回來,青羽又恢復了往日的靜默,每日只在雲韶殿和齋房來回。夜裡待眾人都睡下,她就去城中漫無目的地四處尋找。
她又去過離珵的府上,坐在後院梧桐的枝丫間,房裡的燈火融融。她看著他攜著妻子,談笑著入了屋子,二人身影相依地在案前,共描著一幅山水……他將她的發繞在耳後,一如當年對自己的樣子……而那夜所見的,他的傷心與痛楚,彷彿不過是她自己的一個錯覺。
午夜有一隻飛鳥,落在身邊的枝丫上,轉頭看見她,又驚惶地飛走。她看著枝丫上,它留下的爪印,迅速地被大雪掩去……她忽然想起子書澈,山中書閣里那位一夜白頭的管事。想當初,只覺得他癲狂冷僻。如今想來,他時時念著的飛鴻雪泥,真正是最最傷心的句子。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傻,想著想著就笑了,笑著笑著就開始流淚……
她也去了舒窈的院子,舒窈的身子已經很沉,靠在榻上容顏憔悴。隔了幾個院子,蘇九淵摟著鶯鶯燕燕的女子,縱情酒色……她很多次想進去抱抱她,勸慰她幾句,到了門前又轉身離開。她覺著其實安慰一個人,也需要十分的力氣,而自己偏偏一點也沒有……
還有一處,她一直躲著。京郊的那間小院,在那裡,他親自喂她咽下了那顆葯……許多次她遠遠在夜色里遠眺,整座院子籠罩在伏翼陣中。她不太記得自己何時結了此陣,而這陣法,恰好可以遮蔽自己的蹤跡,令人難以尋得。唯獨不知為何傅隱是個例外……
那院子里整夜都有燈火,彷彿一直在等待遠歸的旅人。去探看了幾次,終是沒忍住,在一個大雪的晚上,落在庭中。
她聽得見側首廂房裡侍從熟睡的聲音,皆是陌生的氣息,而自己的那間屋子寂然無聲。她推門而入,熟悉的沉香,與棲桐院分毫不差。屋子裡整潔如新,連案上壺中都備著熱水。她倒了一杯,她最喜愛的青茶。
屏風后紫檀浴鑒之中,水溫剛剛好,水面浮了幾瓣橙花。她在水裡坐了很久,久到一睜眼,以為自己回到了棲桐院中。
榻上鋪著她睡慣了的被衾,她只覺得渾身疲乏,倒頭就睡。這一覺很沉,睜開眼的時候,天已微微有些顏色。她將一切恢復如初,細看了一回陣法,並無變化,方展翼離去。
她的身影消失不見,長亭從一側的廂房走出,面色有些蒼白。身後立著的女子,一身紅裙冶艷。
「這又是何苦?」澤芝輕嘆,「你為她傷成這樣,她卻絲毫不知。」
他壓抑著咳了幾聲,「你我皆守著自己甘願守著的,又何必問苦不苦。」
澤芝從身後環住他的腰,輕輕倚在他的背後,「這話也不錯……」
冬狩已是三日之後,一早青羽便隨了眾人來到講習所。還沒坐穩,有侍者入殿,「稟鐘律令,上書院少卿來訪,已在殿外。」
一旁的青羽如遭雷擊,洛秦,最不能遇見的人,偏偏來了這裡。
少時,洛秦入了殿來,祁言之迎了坐在案側。青羽暗暗將那琴架挪了位置,只側對著。再加上鮫紗相隔,估摸著看不真切。
「祁兄近日可是忙碌的很,你我二人也是許久不見了。」洛秦抿了口茶,「想必在為冬狩操勞。」
「洛大人乃上書院少卿,又兼禮樂儀制和歷算,在下豈敢稱忙。」祁言之語調淡淡。
洛秦似乎並不介意,「前一陣那場大火甚是駭人,祁兄之舉實是令人佩服。」說罷,抬眼細細瞧那祁言之的面色。
祁言之眼光飄出窗外,「心中牽挂,一時也沒了畏懼。」
洛秦嘴角微揚,拿眼四下看了一圈,「聽聞此次宮中點了幽蘭曲,不知何人彈奏?」
祁言之心中狐疑,不知洛秦為何忽然關注此事,慢了一慢,道:「是位新錄的樂女。」
「哦,今日可在殿中?可否一聽?」洛秦掃視殿中。
青羽只覺背上沁出了汗,絲毫不敢妄動。
祁言之沉默了少許,「凡芷.……」他出聲喚道。
青羽極力掩飾慌亂,微微欠身,撫上琴弦。只用了最尋常的指法,故意將那調子彈差了幾處。
曲終,洛秦將手中杯盞放下,忽而出聲,「除了這位凡芷姑娘,其餘諸位暫且退下。」
祁言之眉心微皺,揮手示意。
眾人魚貫而出,大殿上只余了三人。青羽緊緊捏著衣角,不敢出聲。
又過了許久,洛秦輕笑出聲,「原是超凡脫俗天下罕有的琴藝,何故遮遮掩掩……青羽姑娘。」
青羽頹然,仔細回想如何漏出馬腳。
祁言之起身,「敢問洛大人所言何意?」
洛秦的眼睛只盯著那帳后之人,「祁大人,冒名頂替入這樂府,是何罪?」
祁言之猛得望向她,很費力地答道,「死罪。」
洛秦取了案上茶盞,「鐘律令還漏了一條,被頂替的人,也是死罪。」
帳后的她起身,緩步走到洛秦面前,沒有任何錶情,「如何可以免了凡芷的死罪?」
洛秦微笑,「國家律法豈是兒戲,說免就免了?」
青羽直直看入他的眼睛,「如果我有洛大人想要知道的答案呢?」
洛秦緩緩放下手中杯盞,起身俯視她,「果然是善解人意,那便隨了我走吧。」說罷就欲離開。
「不可!」祁言之猛地出聲。
洛秦有些意外,抬眼望向他,「祁大人言下何意?我這可是救了這位姑娘一命。」
祁言之鄭重道,「只怕今天洛大人帶不走她。」
洛秦的眼角隱隱現出怒意,「怎麼,祁大人也視王法於不顧了?」
祁言之躬身道,「她是宮中御點的獻奏之人,再過幾日便是冬狩,如若她不參加,不光樂府,只怕洛大人擔責的禮制也脫不了干係。」
洛秦挑眉,眼光飄向窗外冬雪初霽,許久才道:「既然如此,那麼她暫且留在這裡。冬狩結束那日,我就來領人。如若有何差池,我想祁大人這裡幾百條人命,也都捏在你的手裡。」
祁言之皺眉不語。
洛秦轉身走到青羽面前,笑得和煦,「姑娘是聰明人,應該不會做無謂的舉動。」他仔細看著她的表情,「哦對了,凡芷姑娘的手,恢復得不錯了。如今有我的人精心照看著……」
青羽猛的抬頭,「你對她怎麼了?」
「我對她怎麼樣,要看你怎麼樣。」洛秦嘴角上揚。
青羽覺得一陣眩暈,伸手扶住身旁的木椅。
洛秦提步往外走,忽而頓住,「來人!」
有隨侍入屋,手持一個木匣。
洛秦轉過頭,「這幾日還要委屈姑娘一下。」
那隨侍從木匣中取出一條沉沉玄鐵鏈,鏈身用銀色絲線狀的東西細細纏著,他俯身將鐵鏈鎖在青羽腳踝之上。
祁言之驚急,「洛大人!」
洛秦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人給我看好了,別不小心,飛走了……」說完消失在殿外。
祁言之轉頭,她正望著腳上枷鎖,面無表情。她試著往門外走了幾步,腳踝被勒得生痛,瞬時紅腫起來,而那鐵鏈外所附之物,竟能讓鐵鏈在行走時幾乎沒有聲響。她渾身力氣幾無所剩,已於常人無異。
她努力走到門口,祁言之看見地板上留下點點殷紅,彷彿胭脂點雪格外刺眼。
他走過去,將她抱起,從殿側小路一徑行至一處僻靜小院,將她放在榻之上。
「自明日起,不用再來雲韶院,你的琴,我一會兒差人送過來。」
她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恍若未聞。
入夜的時候,有人推門而入,屋裡沒點燈,那人摸索著把燭火燃了,走到她面前:「我說丫頭,你能不能讓人省點心,也就這麼些日子,怎麼就被人鎖了?」
青羽抬頭,「你能解開么?」
傅隱低頭看了一回,搖著頭,「這個東西古古怪怪,我弄不來。要不我去找你師叔……」
「不行!」她斷然道。
「為什麼要鎖了你?難不成怕你飛了?」他在她對面坐下。
青羽心裡一個咯噔,抬眼看他笑嘻嘻的,寬了寬心,並未接話。
「你怎麼不問我怎麼進來的?」
「你當初能找到我,這個地方能進來應該不是難事。」她動了動腳,腳踝上一陣鑽心的痛,不禁皺了皺眉頭。
「凡芷是三日前被人劫走的。」他嘆了口氣。
他看著她眉頭又皺了皺,「三日前知道了,你能救到她?眼下,長櫟那邊,孟辰在四處尋找,我估計是沒什麼用處。不過既然洛秦利用她威脅你,她的安危應該不用擔心。倒是你那些個物件,尋的如何了?「
「還是沒有頭緒……」她頹然道。
忽聞有人敲門,傅隱方轉到屏風后,凡音手裡攥著張信箋興沖沖地進來,「小蟬託人帶了信進來,說是尋到了。」
青羽急忙接過,迅速讀了一遍,不覺歡顏,「太好了……」正欲起身,踝間又是一痛,跌坐了回去。
凡音急忙伸手扶著她,「這個上書院少卿,還真是個混蛋,好端端地為何鎖了你?」
「不妨事,總有辦法逃脫,時辰不早,你還是早些回去。」凡音點頭離去。
傅隱又轉出來,一臉好奇,「找到什麼了?」
「正好,你幫我去看看,據說就在長慶樓的廚房裡。」青羽將那信遞給他。
「你連長慶樓的酒姬都認得?還幫你尋東西?」他將她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以往真是小瞧了你。」
「她是月娘的人……」青羽將手上的鐲子轉了轉。
傅隱靜默了一陣,彎腰把炭盆里的碳條撥了撥,「前一陣子,我回了山裡……」
她的指尖原本描著鐲子上的紋路,聞言頓住,很小聲地問:「師父他,可好……」
他把火鉗放回盆邊,取了一邊的帕子擦了擦手,「你師父很挂念你,現在每日去送酒水的,是新來的一個小丫頭,他總是把她叫成你的名字。」
她眼眶熱熱的,迅速垂下頭,半晌問道:「新來的那個,可會釀他們愛喝的?」
傅隱坐直了身子,「那是自然……」看她臉色有些黯然,輕笑道:「你院子里埋著的那麼幾大罈子,夠他們喝上一年了……」
她猛抬起頭,「你說什麼?誰敢挖了我埋的……」說到一半不覺撲哧笑出來,「一定是小師叔。」
他瞅瞅她難得宛如初晴的笑意,後面的話,還是慢慢咽了回去……
霜序好幾日都在琢磨青羽腳上的那串鏈子,很眼熟的東西,偏偏想不起來。問三微,他只說恐怕她記錯了。如今她也只敢在青羽睡著的時候,悄悄蹲在她的榻邊琢磨琢磨。鏈子倒沒什麼,黑乎乎沉甸甸的。奇就奇在外面的這些銀線,看似一觸即斷,偏偏堅韌無比,竟還可束了她的雙翼。
青羽一個翻身,手腕垂到了榻邊,上面一支鐲子本沒有什麼奇特,卻讓霜序猛地想起了那串山流水,她也總算明白自己緣何執著了這些天。
據說山流水聚集的地方,總會有銀色的蔓草叢生,名喚半山半水。看似纖弱易折的草莖,其實堅韌無比。所以極難採摘,想要打造成如此這般的絲線就更是幾無可能。她看過他如何將那蔓草在指間纏繞,用北山最堅硬的金石細細碾摩……
她從來不敢靠近他,也不願顯出身形。有時會化作一棵極不起眼的藤蔓,攀在他身後的巨柏之上,有時幻成信風,拂過他的身邊……一次因為不小心弄出了聲響,情急之下化作一隻腓腓,被他伸手抱在懷中。他的手修長而溫暖,撫過她白色的絨毛,一向沉肅的眸中竟有淡淡的笑意,「腓腓,養之可以解憂愁,你說我要不要留你在身邊……」
她至今沒有想明白,那次何故倉皇地從他懷裡掙脫,其實就在他身邊做一隻腓腓,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