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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紅妝

  雲韶院修復之日,有司准了散樂部眾人,皆可告假外出一日。


  青羽和凡音二人,再次來到長慶樓,門前迎著二人的是位陌生的閑漢。說是袁大哥今日不在樓中,兩人只能先進了樓里,隨處看看。


  白日里,長慶樓里人並不多,比起夜間盛況,此時顯得格外清凈。兩人上上下下轉了幾圈,沒什麼收穫,不知不覺又轉到歡樓。歡樓里只兩三個酒姬倚著欄杆聊著天,看到她們二人過來,其中一個起身迎了過來。


  「喲,好巧,又是這兩位姑娘。」那酒姬團扇遮著面容,只露出眉眼嫵媚。


  青羽看著有些面熟,「你是……那夜幫我們的姑娘?」


  「好眼力。」她將那團扇放低,露出妝容美艷的面龐,「只見了一面,就認出來了。」


  青羽急忙道謝,「那晚多虧了姑娘幫忙,正不知如何感謝……」


  「謝就不必了,回頭月娘那裡,幫我美言幾句就好了。」她笑起來風情萬千,卻不讓覺得輕佻。


  兩人都愣了愣,幾乎同時問道:「月娘?你怎認得月娘?」


  那酒姬拉過凡音的手,摸了摸她手上的鐲子,「這個,做我們這行當的,誰人不曉得呢?你們也別多問,月娘恐怕也不希望你們知道的太多。」


  見二人仍愣怔著,又笑道:「我叫小蟬,以後有什麼事,找我就行了。」


  青羽喜道:「那要麻煩小蟬姑娘了,我們的確在尋些東西,你可知這城裡頭,可有什麼特別的器物,比如鐘鼎香爐之類的?」


  「還有石頭……上面應該有花瓣的印記。」凡音補充道。


  小蟬斜飛入鬢的眉毛皺了皺,「這個……我想想……別說城裡頭,單單我們這裡的就不計其數。何況那許多高門官戶,還有那宮裡頭……」


  青羽忙道:「我知道難為姑娘了,若是想到什麼,還麻煩姑娘告知。我叫凡芷,是樂府的樂女。」說罷從袖子里拿出一個錦囊,交到小蟬手中,「謝謝小蟬了。」


  小蟬一捏便知裡面的份量,忙忙地遞迴給她,笑道:「這個可不敢收,回頭月娘知道了可要打斷我的腿……」說罷,從腰間取出一塊玉牌,「這個是長慶樓的牌子,你拿著四處走動,也不會有人攔著你。」


  青羽接過玉牌連聲道謝,與小蟬道別。看著已近午時,走廊里行菜的小哥已忙碌起來,一個人手上托著七八個盤子,走得飛快,卻沒有半點湯汁灑出來。這行菜的小哥送完菜,又去新來的客人那裡問了菜式,趕回後院的廚房叫菜名,又取了做好的再送回去。


  青羽二人就跟著到了後院,巨大的院子里成排的廂房,裡面一片忙碌,摘洗,切分……煙氣繚繞中人頭攢動,倒也有條不紊。


  二人聞著各式菜肴的香味,尋到正中的一間堂屋,十餘只大爐一溜排開,烹炒煎煮十分熱鬧。正待細看,一位廚子高聲吆喝道:「大家手腳麻利些,喜宴的酒席再過兩個時辰需走起來……」


  「誰的喜宴?」凡音好奇問道。


  那廚子轉過頭,「我也不清楚,一會兒專門有人送過去。你們要是想看熱鬧,去那萬安橋上,保證不會錯。」說罷又轉身忙碌去了。


  青羽轉頭看見凡音眼睛亮亮的望著自己,知道她很想去看看,頷首道:「走吧。」


  從東市出來,沿著河邊走了半支香的功夫,轉過一條小巷,行至萬安橋上。眼見煙氣籠青閣,流紋盪畫橋。青羽不覺轉向橋下,昔日掛滿素色披風的那一處,如今空空蕩蕩,只三兩個人在河邊觀景。


  忽聞人聲鼎沸,眼前街中眾人皆被攔在路邊,一條艷紅長毯連綿不斷,橫貫長街。


  「京中才學一流的離公子,迎娶衛尉寺廷尉之女,十里紅妝,可是難得一見的盛況。」


  「聽聞離公子不過是山野書院的主事,怎會娶得權貴之女?」


  「離公子年輕有為才學冠絕,雖不入仕途,上書院太常寺都爭相請他參輯編典。也不知京中多少名門閨秀傾心於他……」


  「此番明面上是廷尉府下嫁,其實艷羨了幾多高門名戶。離公子早晚拜爵入官,前途不可限量啊……」


  青羽只覺目眩身輕,無力靠在橋欄之上,耳邊議論聲聲,如萬千銀針,將自己刺得體無完膚。


  身旁凡音渾然不覺,「好想看看這位離公子長得什麼模樣,看完了再回去啊。」言罷便擠入鴉鴉人群之中。


  青羽恍若未聞,只聽遠處喜樂聲傳來,街邊高閣之上,碎花綵綢紛揚而下,路人皆伸長了脖子遠望迎親的隊伍。


  很快,迎親車隊徐徐而過,連綿的旗鑼傘扇之後,那一人,一身紅妝,青驄馬鞍流蘇金縷。熟悉的輪廓眉眼,嘴角習慣性地微微上揚。


  青羽扶著欄杆的手,握到發白,掌心被欄杆上的砂礫磨出點點嫣紅。山間,小院的耳鬢廝磨,原以為是一世相守,如今卻遠望你紅妝十里。


  離珵經過萬安橋,忽而風過,橋下垂柳柔柔。他禁不住側首向那橋上望去,人頭攢動歡顏爍爍之間,他彷彿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容。他定睛再看,卻遍尋不得,那雙眼眸,冰涼刺骨,卻分明印在心裡。


  他勒住馬,惶然張望,身後彩轎跟著停住。一時長街之上一片寂靜。


  青羽隱身在眾人之後,看著他滿目荒涼。彩轎垂簾微動,她看見新人鳳冠霞帔,鈿瓔累累,掀了華蓋一角訝然張望,清波流盼,絳唇輕抿。


  有人上前低聲催促,離珵才回過神,催馬而行,目光卻在橋上流連不去,直到被連綿畫棟高閣遮住。


  凡音回身四顧,尋不到青羽,卻遇上落綺秋璃眾人,看著天色不早,只能一同離去。


  夕暉散去,新月高懸,腳下街市燈火漸漸暗淡,行人無蹤。青羽在飛檐一隅上獨坐,手裡的酒很難喝,酸澀滯口。


  她借著夜色而落,沿著街市而行。青石地面仍有綵綢碎花的堆積,風過的時候,時不時拂過腳背。偶有一兩個酒醉晚歸的路人,跌跌撞撞擦肩而過。


  她漫無目的地走,直到有人擋在身前。


  「該回去了。」祁言之輕聲道。


  她抬起頭,看著他的眉眼,他的輪廓,他的嘴角卻不再上揚,「你為何要娶她?」


  他皺眉,「你喝了多少?」


  她眯起眼睛,「你說要去山裡提親的,你為什麼不來?」


  他拉著她的手,上了街邊的馬車。扶她靠在榻上,斟了盞茶,遞給她,「醒醒酒。」


  她接過茶盞,歪歪斜斜灑了自己一身。他接過杯子,取了方帕,替她擦了擦手。


  她猛地抓住他的手,「為什麼你只相信別人的話?只相信你覺得是真的?你為什麼不看著我?我們之前,算是什麼……」


  祈言之看著她的淚水不斷地滾落,不停為她擦拭,他不知道如何安慰。


  「你送我的流焰,也許是它讓我愛上你,可它碎了之後,我還是愛著你.……」


  他好像看到自己當初的樣子,「你……你很好.……」他很慢很慢地說。


  她忽地坐直了身子,「真的?」她的目光欣喜若狂。


  他慢慢揚起一個微笑,「真的。」


  她看著他微揚的唇角,靠進他的懷裡。


  他握著她的雙肩,退開身,「凡芷,是我,祈言之。」他一字一頓。


  她如同受傷的小獸,惶恐地望著他,「你還是不要我了……」漸漸退開去,一直退到後背撞在車廂壁上,彷彿猛地清醒,倉皇地下車去。


  祁言之追出車外,卻再尋不到她的影子……


  她在夜空漫無目的地尋找,腳下的京城燈光寥寥,安然沉睡。余光中一處宅院燈火通明,她看到紅色的喜燈交織其間,如點點硃砂。賓客正告辭離去,院內仍一派熱鬧。後院飛檐高挑的閣樓,同樣嫣紅的喜幔低垂,燭火明晃晃的,刺得她閉了閉眼睛。


  她落在二樓廂房的走廊,忙碌的侍女方退了下去。門虛掩著,裡面鴛鴦高燭仍旺著,滿目耀眼的紅色。正坐在喜床上的身影,仍蓋著蓋頭,身姿曼妙而動人。


  一步一步走近,近到她看得見新娘手腕上金鐲的紋路,近到她聽得見新娘有些緊張而局促的呼吸……


  新娘彷彿覺察到動靜,掀開頭蓋一角,四下看了一圈,並無人影,方又掩上。


  而青羽早被人捂著嘴,拖回走廊的暗處里。耳畔響起慕松煙戲謔的聲音,「原來你喜歡看人家閨房之趣……」


  樓梯吱呀間,有人上了樓,步履虛浮凌亂。兩個侍女扶著離珵,踉踉蹌蹌入了屋子,便退了出去。


  離珵癱在椅子里,歪歪斜斜倒了茶水,喝了幾口淋了一身。勉強抬眼看了看床上,盛裝喜服的女子。靜默了一陣,扶著桌子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近前,「是你么?是你在那裡看著,對么……我知道是你……」


  慕松煙只覺懷中的人,僵了僵,捂著她嘴的手背上,有什麼溫溫熱熱的東西流過。


  離珵把新娘扶起,喜秤也不拿,揮手間喜帕飄飛於地,精緻美艷的面容,含羞帶笑望著自己。


  他愣了愣,「你瘦了……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新娘紅著臉垂下頭,「夫君第一次見到我,怎知我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的指尖劃過她的眉間,「唔……原本……這裡……是這樣彎彎的……笑起來……特別好看……」


  慕松煙只覺得手心裡濃濃的哀傷,她的淚水不斷滾落,漸漸脫了力氣,軟軟靠在自己的懷中。


  離珵一隻手抬起新娘的下巴,「你說……你為什麼要變……原來一切都好好的……你為什麼變了……」


  新娘有些錯愕,「夫君……你是喝醉了么?我沒有變……」


  「沒有?!你變了!」離珵忽然厲聲道,「又或許,你一直在騙我,對不對!」


  她覺得有些害怕,試圖掙脫開,「你喝多了,還是早些歇息,我去取些醒酒的……」


  離珵將她一把拉回懷中,「你又要走?去哪裡……去找他……還是他?」他猛地撕開她的衣襟,將她驚呼的聲音堵在口中。她的掙扎讓他更加瘋狂……


  慕松煙將青羽的眼睛遮住,鬆開手的時候,兩人已在府外小巷之中。


  她已經不再哭泣,望著腳下自己的影子,一言不發。


  「洞房花燭夜,你說我要是把他們倆……」慕松煙不緊不慢道。


  「那我絕不會放過你。」她抬起頭,目光冷冷。


  慕松煙忽然伸手,將面具摘下,那張顛倒眾生的面容湊到她的面前,「如果,很久之後,他回到你的面前,說他錯了,請你原諒……你會原諒他?」


  她努力想了又想,喃喃道:「大概是不會的……他是恨我的,他從來沒相信過我……」


  「從來沒有恨過,雖然一直以為是恨,一直在懷疑,其實心裡,」他抓著她的手,重重放在自己的心口,「這裡一直都在後悔……」他的神色有些癲狂。


  她看著他的樣子,猙獰與哀痛緊緊擰在一起,不自覺慢了一慢,「那你為何不去向她解釋,卻要對著不相干的人……」


  他一隻手托著她的後腦,將她攬向自己,將她唇齒間密密封住,她模模糊糊聽見他悲傷的聲音:「不相干么……只是不相干么……」


  一瞬間,強烈的熟悉感將她緊緊纏住,就在她彷彿伸手就可以捉到什麼,一切如煙雲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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