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展翼
休習日一大早,院子里的樂女都已換上最心儀的衣裙,精心裝扮好,興奮的嬉鬧聲老遠就可聽見。凡音也早早收拾停當,拉著青羽與眾人一起坐上樂府的馬車。
馬車停在西市,樂女們即三三兩兩結伴四散開。今日青羽與她都戴著淺露,桑染色的面紗遮著面容垂至頸部。身上紫棠色的長裙,腰間束著檀色的絛帶,在人群中並不顯眼。
見凡音興奮地四處觀望,青羽道:「你隨她們去逛逛,我自己就可以。」
「那怎麼行?若不是為了姐姐,你根本不會出來,對么?何況,你對京城這麼熟悉,跟著你,我也不怕走丟了。」凡音攬著她的手臂,笑意盈盈。
二人順著西市長街而行,兩側商戶鱗次櫛比,街邊小攤和挑著貨架的小販讓人眼花繚亂。青羽只覺得十分頭大,去哪裡尋那些物件?
直逛到黃昏仍沒有頭緒,看著天色漸晚,不免有些焦急。迎面過來一隊軍士,大約已過了值巡的時間,走路間有些散漫。其中一個嬉笑著說,「怎麼樣,哥兒幾個一會兒去長慶樓喝酒?」
另一個壓低著聲音道:「怕是惦記著如月姑娘吧……」一眾人皆大笑起來。
「長慶樓……」青羽喃喃自語,印象里聽舒窈提過,彷彿是極熱鬧的一處,不過因為在市井聚集魚龍混雜的東街,倒從來沒有去過。當下問了方向,就拉著凡音匆匆趕過去。
順著東街沒走太久,就見遠處五座雕樑畫棟的九層酒樓錯落,其間皆由飛橋相連。燈火初上,樓閣及飛橋上人影攢動,一片繁華熱鬧。
二人進了其中一座樓,立時就有人上前招呼,「二位姑娘是吃飯喝酒還是喝茶?想坐堂內、雅舍或者私席?」
青羽見來人年約三十,眉眼精明,回道:「喝茶,堂內可看到四處風景的就可。」說完從囊中摸出一塊碎銀給他。他立刻熱情道:「好說好說,保管坐到風景最好的,二位這邊來。」說完就在前頭引道。
三人一路經過兩處飛橋,之間彩桓綉梁珠簾飛揚,新點起的懸燈,罩著赤色雲紗,映的四下里流光溢彩。穿過一條走廊,就聞聽鶯歌燕語,欄杆處倚著十餘個女子,穿著各色翠煙衫綺雲裙,緊束著的裹胸,勾勒著誘人的曲線。回眸談笑間,嫵媚風流。
前面帶路的回頭笑道:「這是歡樓,可都是一等一的酒姬,別處可是看不著的。」
三人路過她們身邊,其中幾個轉過頭來嬌笑道:「喲,袁大哥今日帶著姑娘過來,回頭可別忘了幫我們尋幾個貴公子呢……」
「好說好說,一定儘力。」他急忙道。
說笑間,其中一個酒姬的扇子落在地上,剛巧落在凡音腳邊。凡音俯身撿起,遞到她手中。那酒姬愣了一愣,轉而笑道:「謝謝這位妹妹了呢……」
轉過幾間廂房,就是一處茶堂,此時客人多在喝酒用晚食,這裡人倒是不多。那領路的將她們帶至屏風後窗口的一處位子,「這裡看出去,幾座酒樓都可以瞧見,底下的水閣,舞軒都看得清楚。」
青羽急忙道謝,「多謝袁大哥帶路,有勞了。」
「你們需要的茶水,一會兒會有行菜的小哥過來,若是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他道。
凡音忽然叫住他,「請問,可知這裡有什麼特別的器物?諸如爐、鼎什麼的?」
他愣了愣,「這五座酒樓裡頭,這樣的器物何止成百上千,倒真沒見過什麼特別的……」
凡音起身又塞了些碎銀給他,「麻煩大哥幫我們留心著……」
他急忙將那銀子收好,笑容滿面,「好說好說,我這就去打聽打聽。照理這長慶樓里的物件都是統一採辦來的,應是沒什麼特別,除非客人饋贈。後頭院子的庫房可能還有不少,我先去瞅瞅能不能取了鑰匙。」說罷轉身離去。
不多時,行菜的小哥過來送了茶水和點心,二人略略用了些。眼見外頭夜色落下,酒樓裡頭絲弦彈唱聲起,傳菜布酒的聲音此起彼伏。青羽從窗戶望出去,五座酒樓中間一潭池水,夜色中不見漣漪,只微微的流光。池上迴廊遊走,客人絡繹不絕。層層廂房閣屋皆燈火通明,正如他所言,此間繁華錯綜,如何尋得一間特別的器物?
正出神,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走廊里嘈雜起來。青羽方要細看,看見袁大哥轉到屏風之後,忙問道:「外頭怎麼了?」
「有貴客上門,外面的小廝就亂了手腳……」他搖頭道。
「貴客?什麼貴客?」
他看了一圈,壓低了聲音,「蘇家大公子,蘇九淵……這公子啊,方娶了嬌妻,卻隔三差五的來這長慶樓尋樂子。出手又闊綽,外頭酒姬爭著服侍……」
青羽臉色白了白,正待說什麼,只聽外面又一陣子忙亂,就有人喊道:「將那茶堂清了,貴人包了場子。」
青羽一驚,急忙起身,「抱歉,我們需得速速離開。」
他愣了愣,「我方尋了鑰匙來,你們就要走?」
凡音也忙道:「來不及和袁大哥解釋,下回再麻煩你。」
他見她們神色慌張,也不再追問,領著她們往外走。到了歡樓,方瞧見剛才那群酒姬,青羽就遠遠看見蘇九淵領著一撥人,從另一頭過來。僅有一條過道,不碰見已無可能,倒回去也是不及,急忙拉了凡音躲在那群酒姬身後。
站在後面的那個酒姬回頭看見她們,悄聲問:「怎麼?你們躲著人?」
青羽急忙點頭,「還望姑娘幫忙遮掩一下。」
她示意二人躲在身後,伏在身邊幾個姑娘耳邊說了幾句。蘇九淵還沒走到近前,她們幾個就蜂擁上去,「哎呦,蘇公子好久不見,讓我們姐妹好生想念……」「是呀,怎麼如此狠心……」拉拉扯扯之間,已將那蘇九淵推往那茶堂而去,將青羽和凡音掩在身後。
直到蘇九淵消失在走廊盡頭,青羽才舒了一口氣,當下急急拉著凡音離開。
回到樂府,青羽悶悶了好些天。錦繡按時從長櫟送來信,皆說凡芷傷勢穩定,但自己這邊卻毫無進展,不免焦急。心下倒盼著慕松煙能再次出現,或許可以問個清楚。
這日夜深,慕容有司仍在案前翻閱冬狩樂制的卷宗,房門被猛地推開。正欲呵斥來人,那名侍者神情慌亂地嚷道:「雲韶院走水了!」
有司大驚,急忙領人趕去,只見大殿一角火勢洶湧,雖有護院奮力撲救,仍是杯水車薪。
「律令在何處?!」有司疾聲問道。
「律令今日入宮,尚未返回。」
「大殿里可有人?」
那侍者回道:「今夜是亥時前落的鎖,裡面應是沒人的。」
有司剛鬆了口氣,手臂忽然被人攥住,那人急聲問道:「何時起的火?」回頭一看,卻是急急趕回的祁言之。
「不到子時。」有司見他臉色煞白,然後直往殿中撲去。
「你瘋了?!來人,快攔住鐘律令!」
眾人上前,卻已是不及,只看見他飛蛾撲火般直入那殿中……
青羽獨坐齋房院中,今夜因凡音不適,並未去雲韶院,而是在房中相陪。此刻凡音熟睡,她卻毫無睡意。漫天星子,夜涼如水。
餘光的一片天空中,隱隱現出紅光,轉頭看去,竟是火光,夾雜著濃煙而起,猙獰了夜空一角。
她忽然地心驚,轉念一想祁言之今夜並不在院中,又平復少許,卻仍散不去心頭焦慮,索性起身而去。
到了雲韶院外,只聽人聲鼎沸,一片慌亂中捕捉到片言隻語,讓她瞬時慌了手腳。
「律令怎會如此魯莽?這麼大的火勢,即便是有人,也斷然救不出,他竟然衝進去。」
「是啊,估計……」
祁言之在大殿中奮力前行,門窗俱燃,大殿中間因沒置放什麼物品,尚能通行。遠處大殿一角鮫紗已經燃上星火,焰火熊熊。他心頭大駭,疾步向前。
青羽落在殿中,隱去身後雙翼,看到的正是他決絕焦急不顧一切的身影。
祁言之只覺身上肌膚滾燙,喉中眼中被濃煙熏得生痛,忽然被人從身後拉住。一驚之下急忙回頭,那個人就在他身後,雙眸瑩瑩有光。
他猛地轉身,「你可有事?有沒有受傷?」
她並沒有回答,只怔怔看著他。身旁房梁轟然倒下。
青羽望著那再熟悉不過的眉眼,忽而輕聲道:「抱著我。」
他愣住,看著她倒映著火光的雙眸,清明而堅定,將她攬入懷中。
她在他的懷中低聲道:「閉上眼睛,無論發生什麼,不要睜開,行么?」
他點頭,閉上雙眸。繼而聽見耳邊風聲起,自己與那懷中的人騰空而起。他漸漸不再感受到灼人的火焰與嗆鼻的濃煙,接著只覺周身寒意大起,雨點急下。很快雨勢減小,兩人緩緩下落,耳邊只聞夜蟲低吟,水波拍岸之聲。
她離開他的懷中,他睜開雙眼,身畔汀湖浩渺,遠處雲韶院火勢消弭。她仰著頭看著他,面龐上月色與水紋的光芒交織,瑩瑩生輝。
「謝謝你。」她說。
他頓了頓,「我不過是去尋冰弦琴……而且,明明是你救了我。」他嘴角微微揚起,像極了那個人常常的表情,她心裡猛地抽痛,眼睛慌忙地離開他的面龐。
他看出她的變化,輕聲道:「回去吧,沒事了。」
她從袖裡取出一隻小小瓷瓶,「敷在傷口,會很快好。」說完急忙地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又停下,轉身小心翼翼道:「我不是妖怪……」
他輕笑,「看著也不像,放心,不會有人知道。」
第二日樂府中流言四起,律令為了一把古琴,不惜以身犯險入了大火的殿中,又奇迹般全身而退……
因為大殿損毀不少,散樂部臨時將講習所置於汀湖邊的別殿之中。那日之後,青羽每日與其她樂女同進同出,再不會在講習后待到深夜才回……
霜序自看出青羽的身份,沉默了好些天,每日在汀湖邊坐著,懶洋洋的哪兒也不願去。三微猜不透她在想什麼,也不想打擾她,多半也就陪在那裡。兩人也不說話,看著日升日落,湖面靜沉。
每夜祁言之的身影,投在別殿西首的窗格上,直到月上中天,燭火才熄滅。霜序看著他從別殿出來,看著他在汀湖邊駐足,看著他漸漸遠去。總算有一日她開口道:「你說,為什麼他看起來,好像挺喜歡她,卻又好像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三微瞅著月色下她的側顏,「喜歡有很多種,這一種,應該不是你覺得的那個意思。」
她轉過臉來,「你怎麼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他窘了窘,「大約知道是什麼意思……遮掩自己的心意其實不難,難就難在,看到與自己相似的心意,卻無法避而不見。會心生憐憫,會心有戚戚,會沒有什麼緣由地守望……」
她的目光在他的臉上轉了轉,「三微……你是經歷過什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