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舊物
她對著這把琴,枯坐了許久。她一點都不陌生,每一絲木紋,每一根冰蠶絲,還有他描繪的松壑長水的圖案……她親手做的琴,如何忘記。
琴閣的燭火亮了整整三日三夜,第三日的深夜,她將最後一根琴弦崩上,它又恢復了當年的模樣,分毫不差。
她猶豫了很久,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敢撥響它,只用指尖細細地摩挲。
一扇鏤花的小窗忽地被風吹開,砰的一聲,她哆嗦了一下,指尖劃過商音。澀拙而空曠,分明是坐忘引的初音。彷彿一切本該如此,這首沉寂了這許多年的曲子,在她指尖緩緩流轉開……
琴弦瑟瑟有光,漸漸充盈四周,她的雙手彷彿被什麼牽引,想要停下卻發現無法做到。弦上流光順著她的雙手,手臂,旋轉縈繞著將她籠在其間。她漸漸覺得渾身劇痛,喉間腥甜。絕望之際,有人從身後將她環住,耳邊低沉的聲音,「不要停,必須彈完這支曲子,堅持住……」
聲音很熟悉,劇痛之下,卻想不起是誰。
她掙扎著繼續,身後的懷抱溫暖而堅實,漸漸彷彿沒有那麼痛苦……最後一個音渺渺散去,她無力地伏在案上。
再次睜開眼,四下里一片漆黑,她將眼睛揉了一揉才發現身在一處高崖之上。她只當是做了夢,坐直了身子,卻覺著山風凜冽,竟是如此真實。
耳畔低低的笑聲,「這裡景色不錯吧……」
她驚得一轉頭,才發現自己正坐在他的懷裡,慕松煙的半幅面具下,嘴角微微翹著。
她急忙站起身,腳下一滑,被他拉住。他用嘴努努她的身後,「後面有點高,可要當心些……」
青羽再轉頭一看,身後百丈高崖,崖下墨色一般深不見底,只能聽聞山風呼嘯而過。當下冷汗就冒了出來,雙手緊緊扯住他的衣襟。
他又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雙手,「你怎麼會怕這高處呢?最不該怕的就是你啊……」
他將她的手拉開自己的衣襟,「總要想起來怎麼用你身後的那一對……」
說完,將她一把推下山崖。
青羽大駭,眼見他的身影連同山頂離自己越來越遠,身後無盡的黑暗與空茫。她倉皇地伸手想抓住什麼,卻是徒然。
耳邊呼嘯的風聲里,又響起慕松煙的聲音,「這麼著,想救的人,可怎麼辦……」
她猛睜開眼,只覺額間如拂冰霜,沁人的寒意,順著髮際蜿蜒而下,游遍全身。身後流雲色的羽翼忽地展開,整個人穩穩懸在空中。
腳下大地暗沉,只一些極微弱的燈火。她還是覺得暈眩,卻不再覺得徹骨的寒意。有什麼熟悉的感覺,漸漸周轉全身。
她回頭瞧那山頂,再看不到慕松煙的身影。轉身向那燈火之處而去,尋到琴閣,悄悄落了進去。
她堪堪收起羽翼,門外就響起叩門聲。她將衣裙稍稍整理,把門打開,門外是祁言之。她慌忙垂下頭,那張面容,她沒有半分勇氣面對。
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逡巡片刻,「聽說你三日三夜沒離開這裡?」他見她靜默著,繞過她,走到案前。那把琴,完好如初,在微弱的燭光下,瑩瑩生輝。
「律令,既然琴已修好,可否讓樂馨留在樂府……」她在身後低聲道。
「不行。」他回答。
青羽愕然,抬頭望著他的背影,「可是……」
他轉過身,「她被送去外頭的醫館,休養好了才能回來。」
她鬆了口氣,面上露出歡愉之色,望著他,「那就好,謝謝律令……」
她的笑容,蔓延到眼角就漸漸凝住,嘴唇緊緊抿著,彷彿努力壓抑著什麼。
他熟悉這種情緒,他一向不信感同身受,但是這一種,他卻分明地可以體會。
很長的靜默,他彷彿輕嘆了一聲,「修復古琴的事,除了蕪蘅和你我,並沒有別人知道,也不會再有別人知道。這三日,你是去了採辦。」說罷轉身離去。
再過了幾日,樂馨回到樂府,樂女們私下裡置了酒菜,慶祝了一番。只道她幸運,古琴得以修復,也不知是何方高人。
自從憶起如何展翼,青羽愈發小心,只怕露出破綻,平素里盡量避開眾人。只待著下一次休習之日,可告假外出繼續尋找餘下的物件。
休習日還未到,卻收到了舒窈的一封信,信中只寥寥幾個字:離珵將大婚。
字體潦草勁透紙背,看得出一腔怒意。青羽卻覺著,心裡除了一片冰涼,反倒沒有生氣的意思,攥著那紙獨自坐到夜深。
此後的每一日,她不斷習彈幽蘭,日暮眾人回去休息,她仍獨自留在雲韶院,直到更深露重。
祁言之每每在迴廊盡頭,望著她的背影。
猗猗秋蘭,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黃其葩,雖曰幽深,厥美彌嘉.……
她的身影,裹在厚厚的悲傷之中,偶爾會停下,伏在案上,肩頭輕微的顫動。
好幾次,他想推門而入,都狠狠地忍住。
這日驟然雨急,青羽仍不知疲倦地習奏。迴廊里他衣袍的下角早已被雨打濕。猛的聽見琴弦斷裂之聲,他下意識地邁步走到她的身邊。
她的手放在案上,指尖洇出了殷紅。她怔怔地出神,長發被窗格間充盈的風吹得飄起,在空中無力地掙扎。
他將衣袍撕下一角,執了她的手,仔細包好,在她的面前坐下。
「你這麼痛,他會知道么?他知道了,會痛么?」他將燭火挑亮,轉頭看她怔怔對著包好的手。
「他不會。」他彷彿替她回答,頓了一頓又道,「她也不會。」
青羽抬起眼,她有些聽不懂。
「最痛不過,以為她是在意的,其實她並不是那麼在意,起碼不是我以為的那樣。然後有一天她忽然離開,只說她尋到了她真正在意的那一個,就消失了,連一個給我回過神的機會都沒有。」他靠在椅子里,蛟紗漾著銀光,映在他的臉上,明明滅滅。
「你還在等她?」她忽然問道。
他原本望著遠處杳杳的夜色,她的聲音倒讓他有些意外,他收回目光,看著她,「算是吧。我一直在這裡,以前是,現在還是。所以看起來,我還在這裡等著。「
她看入他的眸中,「他不等我了,就算我還想等,他也不願意等了。」
她第一次這樣直視著自己,眸色深重毫無躲閃,讓他呼吸滯了一滯。到後來,他竟只能移開目光,「那就和我一樣,繼續等著,等到有一天,自己也忘了在等什麼。」
她忽然笑了笑,好似皎潔的月光忽然穿過烏雲,四下里都亮起來。
之後的夜裡,她還是每夜在雲韶殿習琴,而他也會來。漸漸青羽習慣了他的陪伴,每日夜裡,二人在那空寂的大殿中,她撫琴,他靜聽,偶爾指點一二。他們之間沒有交談,沒有言語,只有鮫紗輕揚,沉香寂寂……
舒窈面前的燭火已將燃盡,兀自掙扎著搖晃著,將一旁一株秋菊的影子,紛紛亂亂地投在壁上。
她素來不信閑言碎語,只當是人無聊時消遣的話頭,但是,自己看見的,想要覺得不是真的,要怎麼做到。
她一向是不愛女紅的,自從心裡裝了他,她開始一點點學著做。知道自己即將為人母的時候,她更加愉悅地開始縫著小小的襖衫。
小小的襖衫和他的錦帶一起縫著,以往半個時辰的都坐不住的自己,可以對著庭院里的那棵秋海棠,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各色的絲線在手下遊走,將種種心思細細密密地縫入。
每日里他回來的都很遲,她很努力地等著他回來,日漸沉重的身子卻總讓她等著等著就睡著了。再睜眼,他已是衣衫不整地躺在身邊,往往濃濃的酒氣。
府上的侍女,看著她的時候,目光會有些躲閃。會在角落裡,壓低聲音說著什麼,看到她走近,又迅速地散去。
她貼身的侍女,是個十分乖巧伶俐的姑娘,長得很有幾分姿色。他還特意給她取了名字,喚她作凝兒。凝兒將她侍奉地十分周到仔細,府里前前後後上上下下,打點的妥妥帖帖。本又是少夫人身邊的人,無人不喜歡。
到後來,舒窈覺著,大約是自己的錯覺,蘇九淵看著凝兒的眼神不太一樣。而周圍的人,對著凝兒也不大一樣。凝兒對著自己,也漸漸有些淡淡的意思。每日里,蘇九淵身在何處,都需問她一聲。府里也時常有客,都是凝兒去張羅,舒窈只有坐在屋子裡迴避的份兒。
她一向討厭捕風捉影的事兒,用了更多的時間,去描花樣兒,繞著色澤鮮艷的綺羅。黃昏的時候,她綉完了他的錦帶,寶藍色的帶子上,銀色的鶴紋,並浮雲煙霞,她覺著甚是滿意。背在身後,去尋他,一路想著,這寶藍色應是很襯他的。
書房門掩著,屋裡沒人,案上芸香裊裊。她提步入了屋內,見案上書卷反掩著,想著他應是很快回來。
然後一些難以忽略的聲響,讓她愣住。書房後面是一間隱秘的碧紗櫥,平素里,他若是看書倦了,會在裡面歇息。她挪不開步子,她聽見衣衫摩挲的聲音,和壓抑地喘息……有那麼一瞬間,她想逃出去,腳步卻不聽使喚地向那裡走去。
碧紗櫥前只垂著些細密的琉璃珠串,玉雪晶瑩的微微晃動著,那後面糾纏的身影她再熟悉不過……
她手裡的錦帶滑落在地上,極細微的聲響,裡面的人卻都聽見了,一切歸於靜止。
少頃,凝兒匆匆出來,經過她的時候,略低了低頭,神色慌張卻並不驚懼,很快消失在身後。
又過了一陣,蘇九淵從裡面出來,直走到她的眼前。他的衣衫襟口仍敞著,幾縷發糾纏著垂在胸前,臉上有著意興未盡的不耐。
她的手顫抖著,腦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好像應該說些什麼,可是要說些什麼?
他俯視著她,許是因為有了身孕,她的面龐豐潤了些,眉眼處倒是有些不同以往的韻味。此刻,她呼吸有些亂,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他想了一想,道:「不過是玩玩,夫人不會介意吧。」
她的臉色漸漸冷下來,「我若是十分介意呢。」她在自己面前一向柔順,此刻好似方露出原來的樣子,背挺得直直的,眸中沒有一點溫度。他覺得有點意思,湊到她的耳邊,有意無意的,他的唇掠過她的面頰,「那對你自己,和你腹中的孩兒可不太好……」
他極少如此與她親近,卻是在她已接近崩潰的邊緣,她只覺眼前漸漸黑下來,「蘇九淵你……」便沉入一片黑暗。
他摟著她,她面色蒼白,眉間緊緊皺著,小腹微微隆起,她的一隻手還小心護著……他閉了閉眼睛,方出聲道:「傳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