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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律令

  馬車吱吱嘎嘎靠近城門的時候,凡音興奮地扒在窗上張望,又不忍心讓青羽覺著難受,努力壓制著雀躍。


  入城的人群和車馬,都走得很慢,凡音沒忍住,指著窗外問道:「那些人走到城門口,為什麼都要在那塊城磚上摸一下?」


  傅隱慢慢悠悠道:「民間的說法叫千撫石,無非是討個吉利,據說可以護佑諸事順利……」


  凡音聽罷急忙下馬車,去那城磚前,見那城磚早已被人摸的鋥亮光滑,虔誠而小心地摸了摸,才又返回。喜滋滋回到車上,偷偷瞧了回青羽,見她正翻著手中書卷,神情安定。沖傅隱吐了吐舌頭,悄悄坐在一旁。


  太常寺,掌陵廟群祀,禮樂儀制,天文術數衣冠之屬。太樂署設在宮中,樂府則在京郊。車馬行至京城東郊樂府,青羽和凡音下車,眼前樓閣綿延起伏,遠遠隱在蒼樹碧峰之間。


  傅隱從車上下來,「這裡我就不進去了,你們二人,自己小心。」轉身對著青羽,「裡頭也打點好了,你叫凡芷,和凡音是親姐妹,安陽縣人,自己都記清楚了。」


  青羽走上前,垂著腦袋,心裡有暖暖的情緒流過,三哥一直都對小羽這麼好……


  傅隱看她如此神情有些錯愕,卻又下意識地揉了揉她的腦袋,「丫頭乖乖的,別惹事。」


  她很認真地點點頭,回身拉著凡音入了樂府。


  一路進去,亭殿樓台綿延不絕,穿著不同色紋衣飾的樂人及侍者川流不息,但皆有條不紊。青羽不免想到書院,心中越加沉厚。


  入至一處庭院,侍者請她二人稍候,便施禮離去。不久便有人從屏風後轉出,是位約莫四十歲的男子,將她二人打量一番,言道:「我是院內有司,複姓慕容。兩位長途跋涉甚是辛苦,一會兒有人領你們去別教院,安排你們入住。明日一早,務必準時至雲韶院面見教習。」


  二人隨管事一路行至院深處,過一扇落花門,院內古樹參天,周圍三面廂房,此刻寂靜無聲。


  管事領二人入了西側最後一間,轉過身來,年齡不過稍長青羽一些,眉清目秀舉止嫻雅,「你們二人就住在這裡,我是這院子里的管事侍教蕪蘅。眼下樂女都在教習所,有司既然吩咐明日再去,你們可以早些休息。」


  說罷將手中一疊卷冊遞到她們手中,「雖不比宮中太樂府,此處也有嚴格的院規,你們二人當需記熟。每月有一日可外出休息,其餘時間外出,需我和有司同意方可。」


  二人謝過,剛把隨身物什收拾停當,就聽屋外鶯歌燕語,熱鬧起來。出門一看,十餘個樂女,或手持笛簫或懷抱琵琶,個個清麗不俗。


  一行人見到青羽和凡音,頓時一片安靜,繼而歡欣地圍上前,「呀,又來了新的姐妹,好漂亮呢!」


  「我叫秋璃,」秋璃的臉上兩個深深的酒窩,「我們都是散樂部的樂女,隔壁兩個院子也都是散樂部的姑娘們。另外還有音聲、舞苑各幾個院子。我旁邊這位叫雁行,那個是落綺……」


  青羽一向不善記住人名,一會兒就頭暈了,垂頭不語。凡音倒是很快與她們言談甚歡,嘰嘰喳喳,一派熱鬧……


  夜深之時,中庭的石階上,三微和霜序並排坐著。霜序一臉百無聊賴,將霧氣中極細小的水滴凝成珠子,掂在手裡玩。「這已經是第三回了,來來去去的,不累么……」她小聲咕噥著。


  三微瞅著她手心的水珠,「你若實在無聊,要麼先回谷里去,這裡有我。」


  霜序急忙搖頭,「回去,萬一被公子抓去陪他看捲軸,豈不更慘?我寧可守在這兒。」


  他沒什麼心思再逗她,「接下來,哎……」他一聲嘆息,驚得霜序手裡的水珠滾到地上,倏忽沒入土裡……


  次日一早,青羽與凡音二人換了散樂部的裙裳,隨著樂女們一同前往雲韶院。


  一路上,秋璃細細介紹了樂府種種,諸如太常寺主管官員為太常寺卿和少卿,下屬與音樂相關的為協律都尉,皆在宮中太樂署。此處因不涉及宗廟祭祀,由協律都尉下屬的鐘律令管轄。


  散樂、音聲和舞苑都有專門的教習,大多有宮中品階。也有少數不求官職,沖著樂府內的珍本古卷而來,專心研習順便擔個講習之職。


  雲韶院是散樂教習之處,背倚雲韶山,山不高,勝在蔥蘢,隱隱可見一練溪水自山上而下,蜿蜒寫意,最終跌入院中。一道清流涓涓,據說匯入西南角的汀湖之中,是院內一處勝景。


  入了院子,是一座巨大的歇山九脊式殿宇,悠長的迴廊懸著茶色夏簾,風過而微動。入了迴廊,眾人脫了鞋履,沿著迴廊中光潔的竹木地板,無聲魚貫而入。殿內兩排巨大的金絲楠木巨柱,望不到盡頭,煙青色帳幔低垂。


  青羽隨著眾人繼續往內走,遠遠可見一排排古琴參差散在偏殿之內,每架琴周圍以鮫絲紗簾遮擋。最盡頭一架水墨屏風之前,一座檀木案幾,線香明滅。


  青羽坐在最後的角落,面前一把琴,梅花斷紋與蛇腹斷紋交織,背面牛毛斷紋,是仿了古琴孤桐而制。


  案冊一卷琴譜,拿起一看,譜名幽蘭。翻到內側,和書院那捲竟有好些不同,不覺細細看起來。


  看到精彩處,不自覺一手執卷,一手撫上琴弦。邊彈邊思量,些許晦澀,卻是不如書院那捲舒暢。心下想著,將書院的譜子撥了相比較。


  「確是好了許多。」忽然有清冷的聲音在背後想起,驚得青羽一個哆嗦。


  轉頭看去,只見到煙灰色長袍的下擺,緩緩抬頭,逆著光,看不清來人的長相。


  「你叫凡芷?」


  她愣了一愣,忙道,「正是。」


  「方才是你自己所改?」


  「不,不是,隨手亂撥。」青羽低下頭。


  身後的人沉默,許久方發話,「就照你剛才亂撥的,彈來聽聽。」


  青羽將那琴譜放下,微微欠身行禮,指尖在弦上輕揉。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採而佩,於蘭何傷.……空氣中彷彿有空谷幽蘭的芬芳四散開,充斥五庭。


  她身後的他,專註地望著她在弦上遊走翻飛的手指,輕靈婉秀,卻也不失古雅。


  曲終音不散,裊裊不絕。青羽不敢妄動,余光中身後之人並無任何反應,心下有些不安。平時聽凡芷彈琴,有心仿之,遮掩了不少自己的技法,不知是否會被識破。


  案角線香燃盡,無聲墜落。他才道,「將你方才所彈,錄成譜,明日給我。」說罷抬步離開。


  青羽這才長出一口氣,拭了拭額角微微的汗滴。


  講習結束,凡音剛走到身邊想要詢問,秋璃已擠到青羽身前,眉飛色舞,「看來鐘律令很賞識你呢!」


  「鐘律令?」青羽皺眉。


  「是啊,他就是散樂部的鐘律令,祁言之。是樂府很多女孩子心儀之人。」秋璃掩嘴而笑。


  次日一早便有人來傳話,令青羽將寫錄的新譜呈給鐘律令,她取了譜便隨了來人先一步到了雲韶院。


  夏末秋初的清晨,已有微微的涼意,殿前迴廊上,侍者正安靜地洒掃。青羽邊走邊沉醉在格窗外一片蔥蘢綠意之中。


  祁言之遠遠見她走來,鳶藍色長裙,鵝黃色綢帶自腰間垂下,面容姣好脫俗,卻遮不住極力掩飾的憂痛之色。


  快到自己面前的時候,她謹慎地垂下頭,避開他的目光,將手中琴譜置於案上。


  他取了琴譜,翻看起來。許久方才發話,「錄籍時,只說你琴藝上佳,沒想到琴譜錄寫也是一絕,倒很有些書院嚴整之風。」


  青羽袖間的雙手不覺握緊,「大約是自小琴譜看得比較多.……」


  「凡芷.……」


  青羽捏著衣角仍在晃神,沒有應答。他又喚了一聲,她才忙忙抬起頭,這才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只覺寒意兜頭而下,心口劇痛……


  他有著和離珵那麼相似的面容.……

  祁言之見她面色忽而慘白,直直望著自己,雙眸深處,仿若墨色玄冰的海面風波驟起,挾著錐心的痛楚鋪天蓋地.……

  他有些愕然,過了許久才出聲道,「你,怎麼了?」


  青羽猛地驚醒,匆促地低頭,「我……沒什麼。」她的手在袖中不可遏制地輕顫。


  「下月初五秋狩,宮中女眷在合圍之外會有秋宴。這曲幽蘭,便由你彈奏。」他見她漸漸平復,方緩緩道。


  她倉皇行禮,倉皇退出大殿,背倚在門外呼吸急促而紊亂。直到其餘樂女魚貫而來,方才勉強緩了情緒,復又步入殿中。


  之後的修習,不斷地彈錯,到後來竟斷了一根琴弦。怔怔地望著琴身,不知所措。


  身後腳步聲起,蕪蘅立在身旁,淡淡道,「習琴最忌心思浮躁,去後面換了琴弦,今日不用再修習,把案上琴譜錄完。」


  青羽急忙起身,抱了琴去後面廂房換好弦,再回到案前,已堆了一案子的琴譜。當下也不多言,研墨抄錄起來。


  待夕陽鋪了一屋子的餘暉,眾樂女皆列隊而出,她還有大半沒有抄錄。秋璃和凡音走到近前,秋璃壓低聲音道:「蕪蘅管事十分嚴厲,誰也不偏袒……」


  凡音皺著眉頭,「我來幫你抄錄。」


  秋璃急忙攔著,「萬萬不可,你若壞了規矩,一個院子的樂女跟著受罰的。」


  青羽抬眼道:「不礙事,抄起來很快,你們先回去。」


  秋璃拖著一步三回頭的凡音,急急忙忙離去。


  待青羽抄錄完,已是深夜。回到廂房,凡音趴在桌上睡著了,手邊是為她留著的晚食。她默默坐著,心下愧疚,本是擔了風險冒名頂替前來,萬不可露了破綻連累她二人,此後還需更加謹慎小心。


  可是那張面容……她閉上眼,試圖將寸寸縷縷的記憶,一點點掃除乾淨。


  之後的幾日倒是風平浪靜,青羽埋頭修習,言行更為謹慎小心,盡量不與旁人過多接觸。大約半月之後的一天,忽地被召至蕪蘅的房中。


  蕪蘅中翻看手中卷冊,見她進來,示意她在一旁坐下,「明日樂府選了十位樂女去京中凌府,參加凌老夫人的壽宴。原本你來的時日太短,還不能前去。不過臨時有樂女抱恙,我手上也沒更好的人選,只能遣你過去了。」


  青羽心頭一個咯噔,凌府?不正是舒窈的府上?她曾經常進出,難保會不會有人認出她來,當即道:「青羽技藝尚疏淺,恐難當此任……」


  蕪蘅將手中卷冊放下,淡淡道:「我們這院子裡頭,不聽派遣的,只有一個結局,樂府消籍,從此趕了出去永不錄用。」


  青羽急忙起身行禮,「管事息怒,青羽聽從管事安排……」


  山中書院的秋天,此番來得十分迅速,彷彿一夜間,銀杏已是金黃一片。其餘的除了松柏,已是枯枝殘葉一片蕭瑟。


  墨弦的目光落在窗外,每個晨間,他還是會聆聽屋外的腳步聲。曾經那麼小心翼翼,彷彿可以看見她屏著呼吸,規規矩矩躡手躡腳走至廊下,盡量不發出半點聲響。可是那有什麼用呢,他總是能感受到她的氣息,無論她在何處。


  可如今,自去年的那場大雪之後,她彷彿憑空消失,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他試著去尋找,每每兜兜轉轉只能回到山中。他明白,她應是結了一個將自己困在這裡的陣法。


  他還是每夜都會去棲桐院,然而他也只能立在廊下,竟沒有勇氣踏入她的屋內。


  他不太清楚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他只知道自己會繼續等下去,一如當年,為了尋找她的神識,流轉奔波的那許多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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