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銀華
天微明的時候,窗外傳來更加沉厚的轟鳴聲,夾雜著金屬敲擊的聲音。她推開院門,眼力所及,連綿的山脈中散落著巨大的木架,如巨目般的礦洞,堆積如山的礦石和無數工匠的小屋。
不遠處,成群的工匠,推著沉重的礦車一步步走過,身上的衣衫早已看不出原先的顏色,浸透著層層黝黑的礦油。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腿上,黝黑而傷痕纍纍。面目也覆蓋在灰土與泥塵之下,勉強可以分辨眼白與唇齒。
青羽覺得有些呼吸困難,不單單是空氣中刺鼻的氣味,他們走過時,重重踏下而激起的砂塵與腳步下的掙扎,令人窒息。
她看著,一時想不起為何身在此處,唯剩敬畏。
「姐姐找人么?」有個脆生生的聲音將她驚醒,她低頭一看,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雖然臉上儘是灰土,衣衫骯髒而破爛,還是看得出,她其實很漂亮。
青羽蹲下身,拉起她的手,「不是找人,我想看看鏡子。」
小姑娘小心地將自己的手抽出,在身側的衣服上擦了擦,眼光有些怯怯,「我的手很臟,把你的手弄髒了。」
青羽掏出帕子,把她的手拉過來擦拭乾凈,「哪裡髒了,瞧瞧,多乾淨。」
小姑娘盯著那帕子,一角綉著一對好看的花,一朵紅色一朵白色。「這是什麼花?很好看。」
青羽微笑,「這是霖梧花,花開兩色,經年不息。」
她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青羽把帕子放進她的手裡,「送給你了,你叫什麼?」
她驚訝地抬頭望著青羽,「真的么?這麼好看的帕子……我叫素塵。我爹姓素,說我生在礦山裡,滿是塵土。」
青羽愣住,「素塵……寒徑落素塵,也是雪的意思,多好聽的名字。」輕輕把她的小臉也擦乾淨,「你認識製造鏡子的地方么?可以帶我去看看么?」
素塵點點頭,牽著她的手往不遠處的一片小屋走去。
每間小屋中一般有四五名工匠,用器具、細土或是碳,研磨鏡面。屋子外面的筐簍之中堆著許多研磨好的鏡子,她取了一個在手中細看,鏡面好似蒙了一層薄紗,模模糊糊並不清楚,只能大約照著人影。
「這些都是研磨的匠人師傅,原先只需刮削和切削,可是不夠光滑,所以改為研磨,這樣鏡面就更光亮了。」素塵解釋道,「你之前看到的那些人,是運送礦石去澆築的,鏡子澆築好了才會送到這裡。我們這裡,最危險的就是礦山窿道里的工匠,其次就是澆築,很容易受傷。」
青羽問道:「你對此處十分了解?」
素塵展顏一笑,「當然了,我出生就在這裡了,我爹爹就是澆築的工匠,我娘是在後院洗衣做飯的,我從來沒出去過。你看,那邊就是開鏡的地方了。」說罷牽了她的手過去。
青羽探頭去瞧,木床上銅鏡在反覆打磨之下,光亮煥彩,映照出的人像清晰可見。「粉以玄錫,摩以白旃,鬢眉微毫可得而察……大概說的就是這個。」青羽自言自語。
「之前倒是小看了姑娘……」身後有人出聲道。
青羽回身一看,商珏在身後,負手而立。他走到近前,忽然問道:「你和山中書院可有淵源?」
「沒有。」她回答地很快很堅定,商珏微笑,心下瞭然,「不知姑娘尋到要找的東西沒有?」
「此處制好的銅鏡在何處?可否一觀?」
「在庫房裡啊,成百上千的呢。」一旁素塵揚聲道。
商珏揉揉素塵的腦袋,「小丫頭,你娘又要找你了,快回去吧。」素塵揚著手中的帕子,「姐姐我先走了!」
青羽沖她揮揮手,卻被他攔在中間,「我之前提醒過姑娘,這裡的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也最好不要和這裡的人生出什麼干係。姑娘是忘了,還是另有其它的意圖……」
她望著他,「我不過是來尋一樣東西,」她頓了一頓,「對公子不可告人的事情,沒有半分興趣。」
商珏輕笑,「那便最好,庫房就在前面,我可以帶你過去。」說罷自顧自轉身離開。青羽猶豫片刻,跟了上前。
一路見那工匠之所,有雕紋飾,焊金銀,描花樣……分工精細,匠人的手藝也令人咂舌。卻見那些工匠中,許多黔首刺字,甚至身穿囚服。不覺出聲道:「用刑徒、奴隸、民夫為工匠,壓榨勞力……」
商珏頭也不回,「否則藏在這深山中做什麼……」說著腳步放緩。青羽抬頭只見一座巨大石樓,依著山體而建。雖不精美,但混沌雄偉,與四周融為一體倒也不失磅礴大氣。
二人入了石樓,青羽被眼前景象震住,一時竟邁不開步子。
石樓頂部一個光柱自上垂直貫下,下方几面巨型蟠虺紋鏡,將那光柱折射開,遇到四周牆面上無數的懸鏡又四散開……如此曲折重疊交錯糾纏,光線中細密的浮塵無聲飛舞,縹緲空靈如玄妙之境。
商珏回身見她止步不前,正抬著頭,直望入頭頂光柱傾瀉之處,神情飄忽。她忽地提步走入那幾面巨鏡之中,光柱落在她身上,瞬時將她籠罩,四下里密織的光影暗淡下來。
青羽見那四周鏡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起初還清晰可見,漸漸模糊了起來,彷彿流雲驟起霧嵐藹藹……水澤畔,她將昏睡的藍衣女子放在他的榻前,貪戀地看著他沉睡的面容。絢爛的羽翼在她身後展開,滿室瑩白的光澤將一切籠罩。當一切消散,屋內只余了他和藍衣的女子。
他漸漸醒來……將身邊的女子擁入懷中……
青羽急急尋找自己的身影,煙瀾深處,高峻的山崖下,她傷痕纍纍奄奄一息……四下忽然騰起流焰,將她包裹……她掙扎著起身,披著流焰的羽翼,額上百鳴的印記妖嬈……她惶恐四顧,身旁靈獸飛禽紛紛避讓,朱厭奔走,欽丕高飛,魮魚躍出水面振翅四散……
耳邊忽聞巨響,眼前俱黑,半晌她才回過神,仍是身在石樓之中,頭頂光柱消散不見。遠處商珏立在一處機關之旁,若有所思。她再瞧那四周的巨鏡,清晰映出她的身影,除了面色蒼白,並無特別。
「這是銀華鏡陣,也不知是誰又是何時留在此處,據說玄機無窮,不過至今還未有人勘破一二。看來姑娘與它倒是有些淵源……我看姑娘執迷陣中,就關了頂上天窗……」商珏撫著身邊一塊六角菱葉鏡。
青羽四下環顧,少說也有千餘面銅鏡,各不相同,一時怔忪。
商珏走到她身邊,「既然不知如何挑選,不如閉著眼睛選一個。很多時候,我們戰戰兢兢苦心經營千挑萬選,反而不是自己需要的那一個,不是么?」他挑眉看著她。
「你方才說,這叫銀華鏡陣?」她彷彿喃喃自語。
「不錯,據傳也是個上古鏡法,至於何人布在此處,就不得而知了。」他看著她的雙眸,縱使在黑暗中,亦如長河星子。不覺想起另一雙眼眸,微微有些失神……
青羽再次環顧四周,「那這裡可有銀華鏡?」
他彷彿剛剛回過神,「有,不少,大約有一層。」
她隨著他上到二樓,成排的木架恍若迷陣,不見盡頭。「這裡都是,姑娘慢慢挑選,在下就不奉陪了。」說罷他轉身離去。
青羽在成排的木架間行走,每一層都堆著密密麻麻的鏡子,即便在昏暗中,仍可見銀光如流霜,皎潔通透。素鏡、花葉鏡、蟠虺紋鏡、四山鏡、多鈕鏡、蟠螭紋鏡、章草紋鏡、鳥獸紋規矩鏡、星雲鏡、雲雷連弧紋鏡、重列式神獸鏡……無不精巧華美。
在石樓內流連到夜色暗沉,她才頹然而出,外面山色厚重,隱隱還可聽見開礦之聲,沉悶而悠遠。她順著小路走到山頭,天上無月,山坳中只有微弱的點點火光閃爍。
白麓山和頤木崖的夜,與這裡不同,每一處山脈都該是有自己的情緒與心念。她想起山中的白鹿,糯米和糖糕,嘴角不自覺漾開微笑。還有誰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在身邊,她不願意再仔細想下去。
余光中忽見燈火,她轉頭看去,遠處的半山腰,有如長蛇的火光,曲折而行,不見頭尾。這支人馬在密林間時隱時現,不知去向哪裡。整支隊伍雖然行進的很快,但是齊整有度,細細看來竟隱含排兵陣法。
正看得入神,忽覺寒光過處,頸間一痛,一把匕首已緊緊壓在脈上。「姑娘果然另有所圖,說,到底所為何來?」
青羽識得那聲音,是那位蒙著面紗的姑娘,身上淡淡的蘇合香。「我想你是誤會了,我不過是來尋一面鏡子,對其它的著實沒有興趣。」青羽淡淡道。
「沒有興趣?會這麼老遠過來,在這骯髒的礦里尋一面鏡子?」她的手緊了緊,青羽覺得有溫熱的液體順著頸間滑落,「你到底是誰?是誰派你來的?」
青羽瞧著眼前幽暗的夜色,輕笑道:「姑娘不信,只管動手,沒有的事我也編不來。」
身後的人似是有些猶豫,「你若膽敢對公子有半分不利,我定讓你走不出這山裡。」
「放開姐姐!」身後忽然有人稚聲稚氣地喊道。
那女子急忙脅著青羽回頭,青羽看著來人,心中暗叫不好,正是素塵。
她手裡舉著根樹枝,「你別傷害她,否則,否則我饒不了你!」
青羽急忙道:「素塵,沒事的,我們不過在說話,你快回去,姐姐一會兒就去找你。」
「不對!」素塵直盯著那女子,「你的刀已經傷到姐姐了,你快放手。」說罷就沖了過來。
青羽再不顧上許多,急忙拉住那女子持匕首的手臂。那女子見女孩撲過來,錯身一讓,素塵直接摔向她們身後的黑暗中。青羽驚駭地看著她直往山下滾去,當下用肘后推至她腰間大穴,那女子只覺腰間劇痛,急忙後退,眼看著青羽也追著那小女孩滾下山去。
「你在幹什麼!」身後有人厲聲喝道。
那女子轉過身,驚得急忙跪下,「主上,我疑她另有所圖,想問個明白,怎知她如此不要命……」
商珏已幾步走到崖邊,往下看去,只一片漆黑,聲息全無。「混賬!誰讓你私自出手?速傳千策衛!」
青羽醒轉過來,只覺頸間劇痛,卻顧不上,用手按了,慌忙摸索四周。「素塵,你在哪兒?」不一會兒,就摸到身旁一個軟軟的身子,急忙伏下身查看。小女孩雙眸緊閉,她仔細查看,倒沒有厲害的外傷,多半是震暈了過去,當下舒了一口氣。
將她摟在懷裡,看看四下一片漆黑,估摸著只能等到天亮才能尋了路出去。
山間夜裡寒意沁人,她將素塵緊緊抱著,她的小手還是冰涼。乾脆脫下外衫,將她裹了。漸漸覺得頭有些暈,靠在身後的樹枝上迷迷糊糊睡過去……
月見籠著袖子在她們對面坐著,時不時驅散山林間的蛇蟲走獸,到後來就有些睏倦,支著腦袋就要睡過去。有人在她肩頭輕輕敲了一下,「你不是最不喜歡暗處的,坐在此處做什麼?」
她也不回頭,打了個呵欠道:「若不是鏡陣莫名其妙地啟了,還真不會尋到這裡……既然是公子找的人,能照拂的總要照拂一下……」
星回也籠著袖子在她身邊坐下,「不如直接弄上去,省得……」
月見睜開眼,「試過了,不行。公子大約還有別的意思。」
他笑嘻嘻地挨著她坐下,「也好,其實這裡也蠻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