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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水漾

  馬車駛了許多日,之間經過不少鎮子,每日二人在途徑的客棧休息。因為時間充裕,除了青羽時時苦苦思索古事記,倒並不匆忙。這日行到一處小鎮,看著天色漸晚,尋了處小客棧投宿。


  二人洗漱換了身乾淨衣服,出了門。此番外出,除了一兩套平素穿的裙裳,都是男裝。之前傅隱到長櫟沒幾天,就給她們每人置辦了許多套,正派上用場。


  小鎮名叫水漾,一條溪流穿梭其間。因河床上沉嵌了許多晶瑩的石砂,日頭大的時候,溪水中璀璨生輝。而在月明之夜,月光輝映下,流銀熠熠,恍若九天銀河。


  鎮上不過百餘戶人家,街巷裡靜寂無聲,很少見到行人。她們閑逛了一圈,找了家鄰水的茶館坐了。裡面也沒幾個人,大多是年邁的長者。


  喝了幾盞茶,有人掀簾而入,掌柜的似是熟識,連聲招呼:「公子好久不見,快請快請!」說罷領著他去臨窗的另一桌坐了。


  青羽瞧那人形容舒灑,衣冠潔雅,發間一根玉簪。玉質溫潤敦樸,一看即知不是凡品。那人目光掃了過來,略頓了頓,又游移開去。


  片刻,掌柜端了茶水到那人面前,「公子可是又要過溱水?」


  那人點頭,「是,整日里忙忙碌碌,還不如在你這裡喝喝茶,看看山水。」


  掌柜笑道:「公子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豈是我們這種山野僻水留的住的。」


  那人也笑道,「大事?除了生死,還有什麼算是大事?」頓了頓又道,「令郎可還在山裡?」


  掌柜嘆了口氣,在對面坐下,「今年就沒回來過,咱這鎮子上過半的青壯都在那裡頭,下次再見,不知猴年馬月。」


  「我這次剛好路過,掌柜的若有口信,我倒是可以代為傳送。」那人道。


  掌柜大喜,「那豈不是要麻煩公子了?」


  「無妨,取了筆墨來。」


  掌柜急忙入內,很快捧了筆墨出來,在桌上布好。那公子潤了筆,等他開口,半響沒動靜,抬頭望向他。掌柜的搓著手,支支吾吾竟是說不出話,「那個……近日可好……飯菜可口否……晚上被褥可夠了……什麼時候能回來……」


  那掌柜的又靜默許久,方好似鼓足勇氣道:「你們的婚事……我和你娘都依著你了……你心儀的那個女子……我們同意你娶過門……」


  那公子竟是有些愣怔,沉默許久才回過神來,提筆寫就。


  將那筆放回筆架,一抬頭,正對著不遠處那女子的目光。雖著了男裝,刻意描粗了眉,還是掩不住清秀芳華。此刻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手中信箋,神思恍惚。直到她身邊的女子小心推了推她,方堪堪回過神來,急急收回目光,低頭專心飲茶。


  他將書信收好,那掌柜又取了一件東西遞到他手中,「公子代為送信,在下感激不盡,這是犬子制的一面新鏡,雖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也是我們一片心意,還望公子笑納。」


  青羽心頭一動,不覺抬頭看向那掌柜手中,一枚十分精美的四山銅鏡。鏡身輕巧典雅,瘦削的山字間,繁華的長葉紋糾纏其間。


  凡音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低聲問道:「你不會覺得是那書里說的……」青羽恍若未聞,只盯著那鏡子出神。


  那公子推脫了一番,駁不過掌柜的盛情,將那鏡子收入懷中,「一面銅鏡,從採礦到澆築到紋飾再到開鏡,其間幾多艱辛,在下敬領了。」


  掌柜嘆息道:「築鏡之艱辛,世人很難體會。鎮上世世代代多少人在那礦山中,度了一生,留了千餘柄銅鏡,供後人照鑒……」


  凡音見青羽臉上神色莫測,拿著茶盞的手捏的發白,又小心地拽了拽她,「你該不會是……」


  青羽猛地轉過臉,嚇了她一跳,「我想去看看,或許能找到什麼。」


  再轉頭,掌柜已將那公子送到門外。青羽拉著凡音,急急追到門口。


  「掌柜,冒昧問個事。」青羽粗了粗嗓子。


  掌柜回身打量她二人,「不知兩位小兄弟要問何事?」


  「方才,方才聽你說,這鎮上許多人都在礦山制鏡?」


  掌柜點頭,「確實,離此地百餘里地有礦山,鎮子上的許多人家世世代代在那裡幹活。據說那山裡頭地勢險峻有如迷宮,尋常人不說輕易進不去,進去了也未必出的來。」


  凡音奇道:「那做工的如何進去?」


  掌柜道:「這礦山由兩個大的家族共同守著,制鏡的就是這姚氏一族,他們有專辟的密道入山,普通人根本無從知道。」


  「方才那位公子……」青羽問道。


  「那位公子如何能進得去,我也不清楚,大約和那兩個族氏有些關係。」


  青羽眉間緊鎖,思慮片刻,」掌柜可知這位公子住在何處?「


  「他一向住在鎮上東邊的那家客棧……」青羽一愣,正是自己住的那家。當下急忙付了茶資,拉著凡音匆匆離去。


  凡音有些擔心地瞧著她,「剛才掌柜說了,那裡貌似是個兇險之處,你確定要去么?」


  「我想好了,你留在這裡,我自己去一趟,估計來回也就是十來天的事情……」青羽神色鄭重。


  「那怎麼行,你一個女孩子,怎麼能一個人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凡音停下腳步。


  「我一個人,反而不會惹人注意,只是去看一看,不會有什麼危險。」青羽出言寬慰。


  「你先別急,我給孟大哥寫個信,他見識廣博,興許知道如何去到那裡。」回到客棧,凡音寫了簡訊,取出銀哨,湊到嘴邊吹了幾聲。不多時,那錦繡就從院子外頭撲簌簌地飛進來,停在案頭。一雙烏黑的眸子,盯著她看了又看。


  凡音急忙把信箋折了,塞進它腿上的紙筒之中,它便又撲簌簌的飛了出去,瞬間沒了影子。


  青羽站在齋房門外,正猶豫著如何開口,門開了,那公子面上倒沒什麼驚訝的表情。目光在她臉上轉了轉,道:「這位姑娘找我有事么?」


  青羽一愣,也只能道,「我……我想問問公子明日是否要去礦山之中……」


  他眸中一沉,「怎麼,姑娘對開礦有興趣?」


  「我只是想,去看一看制鏡之術……」


  他復又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素來只知道女子愛觀鏡自覽,倒不知也有女子喜歡制鏡的臟活兒。你可知那裡塵土飛揚,煉爐炙烤,鍛造之處更是骯髒不堪……」


  「我從小就是在泥里玩大的……」她忽然想起埋在棲桐院里的幾壇酒,然後記憶就戳破了一個口子,一時間壓得她喘不上氣來。


  他見她怔在那裡,思緒不知飄去何處,輕咳了一聲,「姑娘倒是有些特別,既然如此,話說在前面。我只帶你入山,至於到了那裡,你去何處,又怎麼出來,就與我無關了……」


  「可以!」她打斷他的話,「明日幾時出發?」


  他笑了笑,「辰時,過時不候。」


  次日清晨,青羽早早候在客棧門口,不多時,見那人從裡面出來。


  他往她身後看了一圈,「你那位朋友呢?」


  「還在睡,估摸著再有兩個時辰才能醒……」


  他一愣,失笑道:「看來路上我需打起十二分精神……」見她不語,「青羽姑娘,我們走吧。」


  換做青羽愣住,「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他嘴角上挑,「昨日茶館,聽聞你那位朋友如此喚你……」


  「那公子又該如何稱呼?」


  「商珏。」他回身上了馬車。


  青羽緊跟著上去,車內陳設無不精雅華美。檀木榻幾雲錦靠枕,窗沿上掐金絲的香毬中,江離的煙氣裊裊而出。二人在軟榻上坐了,青羽瞧那案上幾卷道原經,隨手拿了翻看起來。


  幾日車程,二人之間並無多言語,青羽多半時間昏昏欲睡。那榻上又極是舒服,常常一睡就是好幾個時辰。醒來的時候,商珏都坐在另一頭的案幾之後,或寫信函,或翻著書卷。


  馬車一日里會停下幾次,不多時就會有快馬而來,商珏便下了車去,避得遠遠的說些話,再回到車上。青羽也不在意,窩在椅子里看書。


  某一次酣睡醒來,聞見柏子香的味道,抬眼瞧他正用帕子拭著手,手邊新換下的香灰堆積。她怔怔地聞著熟悉的香味,離珵的樣子又浮在面前,揮散不去。她曾經那麼依賴那個懷抱,那麼貪戀他的味道……漸漸心口痛楚愈烈,蜷成一團,咬著嘴唇怕哼出聲來。


  商珏將雙手擦拭乾凈,抬眼見她面色蒼白,正試圖將臉藏進被衾里。「你怎麼了?」他問道,她沒有出聲。


  她一路都很安靜,安靜到他時常忘記她的存在,往往在抬眼之間,看到她的睡顏或是專註讀書的樣子,才意識到有人與他結伴而行。而此刻的靜默有些古怪,她露在外面的手緊緊揪著被衾的邊緣,已是泛白,一隻精緻的絞絲銀鐲,滑落下來。他心中一沉,急忙上前。


  他揭開被衾,她的臉色比他想象的還要糟,額際皆是冷汗。


  「可是舊疾?有葯么?」他問道。


  她仍是不出聲,手卻漸漸鬆開,他急忙將她扶起,人已軟軟的幾乎沒了知覺。「喂!醒醒!」他拍著她的面頰。


  「此處離銅陵山還有多遠?」他揚聲道。


  「回主上,大約還有四五個時辰車程。」外頭有人回道。


  「等不了那麼久……」他片刻沉聲道,「備快馬。」


  不一會兒,外面馬蹄聲漸近,他將青羽裹在大氅中,下了馬車,翻身上馬。


  馬車上侍從急忙道:「主上,還是讓卑職快馬送她過去……」


  「不用,務必保了車上東西的安全。」說完,他絕塵而去。


  青羽漸漸有些知覺,在顛簸中醒來,迷迷糊糊只見他如刀削的下顎和衣襟上的紋路。猛地被如此親近的距離驚醒,掙扎著就要起來。


  「再動就扔你下去。」頭頂冷冷的聲音,「再有一會兒就到了,堅持一下。」


  再次睜開眼,她覺著疼痛已去了大半,急忙起身。屋裡沒有點燈,月亮的光影直鋪到床前。空氣里有什麼味道,刺鼻而嗆人。


  推門出去,耳邊轟隆聲不絕,外面夜色厚重什麼也看不清。有人從遠處提著燈籠過來,走到近前才看清是個女子,戴著面紗,瞧不清樣子。


  那女子上下打量她一陣才道:「姑娘雖然醒了,還是要多休息,之前給你服的葯大約只能緩些疼痛。你若強撐著到處亂走,再嚴重起來,我們也束手無策了。」


  青羽急忙道謝:「請問商珏去了哪裡?」


  那女子默了一默,「主……商公子有事已經離開。這裡是製造銅鏡的築所,公子既受了姑娘之託將你帶到這裡,這之後,也就幫不上什麼忙了。」


  青羽頷首,那女子又道:「銅陵山綿延百里,此處不過是其中極小的一處礦山。我勸姑娘看了想看的,就速速離開,莫要隨意亂走。三日之後,公子會遣了車馬過來,姑娘若要離開,那是唯一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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