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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流焰

  立冬之後,山裡就下了一場大雪,離珵因為京中事務,回去已有大半月。提親的事就這麼擱置,所有人似乎都在刻意的迴避。


  山裡的雪很難消融,棲桐院裹著厚厚的積雪,青羽並不讓人掃去,平素里喜歡裹在大氅里坐在廊下看雪。


  一些日子前,傅遠找了幾個小夥伴,在牆角溪邊堆了一座雪山,有模有樣地插了些松枝,堆了幾個石塊,遠遠望著的確很有些野趣。天暖的時候會矮下去一截,再落幾日雪,又高高地聳立起來。


  離珵聽聞了雪山的事,特意寄了幾枝石楠,讓插在山上,一片紅艷艷的立刻活潑起來。


  因她病勢已過了兇險之境,平素調養都由澤芝照顧著,每日里過來聽脈送葯。青羽覺著澤芝一向性子冷清,是除了二師叔之外從沒見過笑容的一個。然而此番回來,覺著她卻一反常態地愉悅起來。


  這日青羽坐在廊下,仍裹在厚厚的袍子里,腳邊一盆炭火融融,檐下的暖簾半卷著,剛好能看見不遠處的小雪山。不多時,又絮絮地落起了雪,很快石楠果子上也薄薄覆了一層,遠遠看著似頂著氈帽,玲瓏可愛。


  遠遠聽見吱嘎踏雪聲近前,抬眼一看,澤芝領著醫女過來,紫檀托盤上的葯盞熱氣騰騰。


  青羽不覺皺了皺眉頭,接過葯盞,「又該喝葯了么?」


  澤芝遣了醫女離去,在青羽身邊坐下,取了脈枕,為她聽脈。


  青羽見那托盤上的方子,有熟悉的字跡,湊近一看,脫口就問:「山主今日不在書院么?很久沒見到他了。」


  澤芝手指仍搭在她的脈上,一愣,抬眼瞧著她,並不出聲。


  青羽見她神色有些古怪,「怎麼了師姐?山主沒事吧?」


  澤芝迅速移開目光,嘴角竟凝了一個極淺的微笑,青羽看愣了。


  澤芝很快束了那笑容,淡淡道:「他近日事務繁忙,大約是沒什麼功夫過來。」


  青羽只當自己花了眼,頷首道:「嗯,聽說都忙著刊印註疏,應是沒什麼空閑……」


  澤芝靜默了一陣,她平素就是這樣少言的性子,青羽倒不覺得突兀,兩人皆望著院子里紛紛而落的雪。


  「離珵對你很好么……」澤芝冷不丁地開口,青羽愣了一愣,繼而將腦袋往大氅里縮了縮,「嗯……」聲音輕的彷彿被雪落之聲掩去了。


  又過了很長時間的靜默,澤芝起身,「你們大婚的時候,可別忘了請我喝喜酒……」


  青羽的臉紅的厲害,藏在大氅里支支吾吾,「哦……那是……那是自然……」


  澤芝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門外很久,青羽仍覺得臉上燒燒的。目光落在嫣紅的石楠上,他的面容清晰浮現,彷彿又聞見他身上的柏子香……


  正想得出神,一個雪團落在腳邊,濺得到處都是。她抬頭,無城在不遠處撫掌微笑看著她,「現在的小羽毛好生沒勁,整天縮在院子里,酒也不釀了。」


  青羽懶懶道,「才入了三九,如何釀酒,都結冰了,等開春唄。」


  他挑簾入了廊下,見她窩在靠椅里,臉上微微有了些顏色,「好了,出去走走,書院外頭那片梅林的梅花都開了,想不想去看看。」


  青羽想起往日美景,心痒痒起來,看著外頭雪已停了,起身隨他前去。


  出了書院,因積雪無人打掃,厚厚地堆積,只一條小道,彎彎曲曲往那梅林而去。想是這幾日賞梅的人多,踏出的小徑。


  轉過山道,眼前就是望不見邊際的梅林,雲蒸霞蔚清香滿懷。青羽心情大好,在林子里奔跑起來。無城方要阻止,看她面上許久不見的跳脫和愉悅,終是忍住,負手在遠處含笑望著。


  兩人在林子里走了好一陣,遇見幾樹古梅澹冶,青羽折了幾枝,打算回去插在房中的瓶里。二人看天色有些晚了,說笑著往回走。


  青羽嘀嘀咕咕說著往日京中趣事,無城忽然面色一緊,示意她噤聲。然後在她耳邊低語,「一會兒有什麼狀況,你只顧自己沿著小路回去,別回頭。」


  她很少見無城如此嚴肅,當下點頭允諾。


  剛走出去幾步,就聽疾風而過,一支支箭羽從梅林深處而來,直奔二人面前。無城並未帶佩劍,順手摺了梅枝,將羽箭撥落,一邊用眼神示意青羽速速離開。


  青羽加快步子,往梅林邊緣跑去,身後隱隱聽得兵器撞擊的聲音。擔心無城的安危,她回頭張望,什麼也看不清,再回頭之際,卻發現已被一群人封住了去路。


  來人皆蒙面,步調齊整,一看便是訓練有素,不似尋常盜賊。其中一人見青羽並無甚懼色,心裡不禁暗贊,揚聲道:「姑娘不用怕,我們不會傷及你的性命,只要乖乖和我們走,你的同伴也會沒事。」


  青羽淡淡道:「你們還是擔心一下你們那邊的同伴比較好。」


  那人又道,「那就只好得罪了。」說完搶上前來,欲將她制住。


  有寒芒疾飛而至,那人即刻委地不起,青羽當是無城追來,驚喜地轉身。卻見墨弦青芒在手,長身立在一棵梅樹下。


  她停下腳步,愣在當場,瞬間被一人用劍攔在頸間。


  墨弦執劍的手緊了緊,怒意緩緩聚在眉心,淡淡道,「小羽,閉上眼睛。」


  她閉上雙眼,只聽四周劍聲破風而起,兵刃交接,雪花四濺,有些飛到臉上,微微的涼意。


  很快一切歸於沉寂,她微微睜開眼,皚皚的梅林之間,落英繽紛,來人皆倒地不起。


  「別看。」墨弦在她的身後,執了她的手,往梅林外走去。


  「小師叔他.……」青羽問道。


  「護院已經過去,就算不去,無城也不過練練身手罷了。」


  青羽這才發覺自己的手在他的掌中,不自覺地想掙脫。


  墨弦回身,冷冷地看著她。她垂下頭,露出雪白的脖頸,一道刺眼的殷紅,「別動。」他撕了衣擺一角,將她頸間划傷處仔細擦拭。他的手忽而頓住,一條幾乎看不見的銀線若有若無繞在她的頸上。


  「這是什麼?」他問道。


  她怔了怔,乖乖將那琉璃佩從領下取出,就見墨弦臉色急變,瞬時怒意衝天,「你從何人處得到此物?戴了多久?」


  她低頭,「離珵在數月前贈與我的……」


  墨弦抬手之間,琉璃佩已在他手中,吊墜中央火焰如流火般搖曳多姿。


  琉璃佩離開她頸間的一瞬,她就覺得一陣暈眩,四周景象皆虛浮轉動起來,墨弦將她穩穩扶住。


  「這是攝心的流焰璃佩,佩戴者會為人所控制,忘記過去。」


  青羽一身冷汗,「蠱術?」


  「不是,但效果差不多。」墨弦見她面色蒼白,「可好些?」她的額際有什麼隱隱浮現,他的手不禁顫抖起來……


  青羽勉強抬頭,看到他,再移不開目光,有什麼從記憶中洶湧而出。他仍然那樣凌厲地俯視,雙眸如深淵般看不到一絲波瀾。然而他總會在身邊,無論是傷害還是相救,他從沒離開過。從上古以來,他一直就在身邊,繁花落盡復而茂盛,山川更改過模樣,人世間幾番滄桑變化,他一直一直都在。


  「你一直在看著我?」青羽注視著他宛若深潭的眼睛,她不能放過一絲漣漪。


  墨弦沒有出聲,她卻分明看見他眼底的一絲慌亂和躲藏。


  他似乎使了很大的力氣,「你都記起了……記起了什麼?」


  她嘴角浮現一縷笑意,「有什麼是大人不想我記起的?」


  「阿柔……她不是……」


  「不是我殺的。」她一字一句。


  「你……是……」他吐字艱澀。


  「我是什麼,重要麼……大人當初選擇了自己相信的,做了自己覺得該做的,可是後悔了?」她的眼眸中映著雪色,冷寂而蒼涼。


  「流焰會傷害你的神識,你……會忘記許多,會被迷惑……」他執起她的手,那串珠鏈再次繞上她的腕間。


  她猛地睜開眼,將那珠鏈取下,「我願意,」她一字一句,「我愛上他了。」


  他深淵裡的慌亂瞬時四濺開來,驚怒夾雜著自己亦不知的執念如疾風怒濤,擾亂著神志,竟有毀天滅地之勢。


  她看他步步逼近,眼眸中有著陌生的情緒,她不由步步退後,直到後背重重撞在身後梅樹的樹榦之上,紅梅紛紛如雨落,她退無可退。


  他的身形將她徹底地籠罩,遮住天光,她只看見他忽而放大的面容,隨之而來的是自己唇上重重的碾壓。


  他的氣息是流世之境的蒼茫古樸,是高崖深瀑跌落的決絕而奮不顧身。她沒有躲閃的空間,沒有逃避的去處……


  不遠處紅梅碎落,離珵默然看著眼前沒有一絲空隙的糾纏,一身頹然。


  他匆匆趕來,聞聽她在梅林遇險,飛奔至此,卻是眼前一幕。他想離開,不知為何邁不動腳步。


  墨弦感知離珵的存在,直到離珵遠去,他才緩緩鬆開她。


  懷中之人卻漸漸失去溫度,僵硬而肅冷。墨弦心頭一緊,垂目看她。她的眼神穿透自己,渾身微弱的光芒逐漸盛起,額前古老的圖騰清晰蜿蜒而下。


  「不可!」墨弦急道,指間結了一個古老的封印,凝在她的前額,卻沒有任何作用,她身上嫣紅的大氅漸漸褪去顏色,取而代之的是晶瑩幾乎透明的青瀾色,身後柔美的羽翼隱隱顯出……


  「用流焰!」長亭不知何時現身,墨弦猛然回過神,將手中流焰之璃捏碎,焰火頓時跳躍而出,融入白光。


  一瞬間的流光盛放和湮滅,她頹然坐下,身周的光芒也即刻散去,雙眸緊閉,似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長亭走過墨弦身邊,「你何苦如此逼她?」


  墨弦的手為琉璃碎片所傷,殷紅點點洇在積雪之上,卻渾然不覺。


  長亭在青羽身前蹲下,「小羽,有哪裡不舒服?」言罷欲搭上她的手腕。


  青羽猛地睜開雙眼,望著他,「我很好。」眼神中皆是冰冷與疏離。


  她起身,往梅林外走去,墨弦和長亭卻皆挪不開腳步,只能無措地看著她消失在層層梅樹之後。風雪驟起,一時花瓣與雪片糾纏齊落,天地間迷濛一片。


  她走出梅林,一架馬車已然侯在那裡,少許,車緩緩駛離。


  星迴避在遠處的梅林間,失神了許久。他已盤算好了讓她離開這裡的方法,十分順其自然而又妥帖。又豈能料到眼前的這一出?

  那位二師叔是怎麼個人,他清楚的很,以前的事,他也多少聽說些。可今日所見,竟似是完全變了一個人。果然感情這種東西,輕易碰不得。而那位山主,他思量了這許久也沒想出一二。


  單單這兩位已經讓他頭痛,眼下梅林里如此一番,更是亂上加亂。唯一讓他欣慰的是,那姑娘總算是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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