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谿湖
青羽只覺得眼皮如鉛墜,使了很多力氣,才勉強睜開眼。轉頭就見舒窈趴在榻邊,腦袋枕著自己的胳膊睡得沉沉。青羽扯扯她的衣袖,她才迷迷糊糊揉著眼睛起身,看到青羽睜眼瞅著自己,一咕嚕爬起來。
「我的小祖宗你總算醒了,腿還痛么?還有哪裡不舒服?我去找人來給你看看……」
「我沒事,我怎麼就這樣了?」
「你不記得了?腦袋沒睡壞了吧?前晚你被主事罰跪,大約是著了風寒,睡了一天。」
青羽費力回想,除了在廊前罰跪,什麼也想不起,腦袋卻更痛了。
「墨主事怎的如此無情,讓你跪了一夜,非但不來探看,反倒匆匆回山裡去了……」舒窈很不滿地嘀嘀咕咕。
青羽忽然憶起了什麼,模糊記得一隻白色瓷瓶,冰涼的指尖.……再多卻無論如何想不起。
披了衣衫,任由舒窈為自己梳了髮髻。「你也該去院子里坐坐了,別悶在這裡,去透口氣晒晒太陽。」舒窈扶著她出了屋子,把她摁在院中池邊的木椅之上。「你自個兒坐會兒,我去瞅瞅膳房給你熬的湯可做好了沒。」說完就風風火火地離開。
紫薇繁盛,落了一地,幾瓣落在水面,引得池中游魚戲逗。青羽倚在池邊,沐於暖暖的陽光之中,半閡著眼,聽枝頭鳥兒碎碎念念。
離珵邁入院中,就見那紫色花樹之下,一身淺黃衣裙的她,神態慵懶其意閑閑,烏髮如瀑般順著姣好的脖頸而下,陽光下耀眼而芳華。
他立在門后的樹影下屏息而望,生怕驚了這綺麗畫卷,許久方緩步而入。「小師妹看來是好多了,氣色不錯。」
青羽聞聲轉頭,看見離珵嘴角上揚地走近,急忙起身,「好多了,多謝主事挂念。」
「嘖嘖,小師妹原本就容姿無雙,這一病更顯清瘦柔弱。」
青羽面上紅了一紅,「是我貪玩,才惹了這許多事,倒是給主事添麻煩了。」
「怎會麻煩?在我的書院裡頭,竟讓小師妹受苦了,我才心中愧疚。不知兩日後的谿湖講習,小師妹可否前去?」
青羽急忙道:「那是自然,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
「小師妹只管養好身體,那日過去賞賞谿湖風光即可。」離珵依舊滿臉笑意,眉梢輕挑。那樣子換做旁人,青羽定是十分厭惡,可偏偏在他的臉上,她卻討厭不起來,心裡也覺著納悶。
兩日之後,青羽方洗漱完,佩兒前來告知車馬已備好。胡亂塞了些點心,便隨她出了院門。馬車旁,離珵一身藏青長衫,風姿翩翩,似已候了多時。
離珵見她轉出門來,全不避諱地仔細打量一番,淺色暗花的豆綠色衣衫,配一條紺碧色長裙,牙色絲絛垂在一側。青羽被他瞅的很不自在,微微側過頭去,清了清嗓子。
「我們的佩兒丫頭是越來越會挑選衣裳了……」他嘖嘖讚許道。
佩兒吐吐舌頭,「我不過是捧出來給姑娘穿上,會挑選衣服的另有其人……」
「書院經營的衣裳鋪子,哪有流俗的道理,除了材質不好用貢織,其餘的都不輸了去。」離珵完全沒有謙虛的意思。
青羽在心裡皺了皺眉頭,沒出聲。他選的衣裙的確好看,做工也考究。可是穿慣了書院的素袍,覺著哪兒的衣服穿著都不自在。
離珵見她垂著眼,嘴角微微翹著,微笑道:「說到材質,還真有宮裡頭都比不上的。小師妹可知你山院里的素袍,可是這世間最稀罕的絲線織成?」
青羽搖搖頭,「主事言重了,山院里生員的素袍人人皆同,我的並沒有什麼特別。」
離珵心裡嘆了口氣,這姑娘被山裡的幾位寵上天了,還蒙在鼓裡不自知。當下也不點破,微笑道:「小師妹若是不嫌棄,可願同乘?」
青羽四下一看,也沒別的車馬備著,只得隨他上了車。一路倒也不悶,聽他介紹講習盛況。書院的積極成員不乏僧、道、官員、士大夫,另外還有一些商人。在谿湖舉行聚會的就是這批行商之人,屆時生員坐著船去發題目,然後大家乘船出去,晚上敲鐘,再回來交卷,聚會參宴。
車行了一個多時辰穩穩停住,青羽隨離珵下了車。饒是在山中見慣了山光水色,望著眼前鋪展開的美景,她心中還是贊了又贊。
此時夏末秋初花開荼蘼,湖水清幽,山色淡淡,如隨意的幾筆勾勒,卻無不恰到好處。
岸邊停靠了幾艘精巧的畫舫,湖面之上遊船點點,甚是熱鬧。青羽上了船登上二層,見湖光山色美不勝收,倚著船欄貪看。少頃船動慢行,漸漸往湖心而去。
低頭見一樓船面有書院侍者忙碌地搬運書卷,有條不紊地置於畫舫四周的幾尾小船之上。接著便由侍者撐舟,往湖面上四散開去,經過停泊的舟船,就遞上書卷,再往下一處而去。
有些舟子領了書卷便離開,餘下的仍留在湖上,即刻翻開書卷研讀書寫。不知是哪艘船上的商戶雅興,攜了琴師,玲瓏剔透的弦音裊裊,聽不真切卻反而是恰到好處。青羽一時聽得痴了,鬢角處沾了一朵不知何處飄來的淺粉花瓣,也不自知。
「青羽師妹……」她聽見身後有人喚她,回身一看,除了離珵還有兩人,其中一個認得,蘇九淵,下巴微點算是招呼。另一人一襲煙黛色長衫,相貌清俊儒雅,卻氣勢迫人,神情之間分明有一絲冷意與厲色。
青羽未及開口,離珵已遞上一件披風,「雖說已是末春,湖上風涼,小師妹仔細別著涼。」
青羽接過,上好的銀白色雪緞,隱隱的桐花紋路,清雅別緻。
離珵這才介紹來人,「這位是上書院的卿士,洛秦,洛大人。」
青羽行了禮,瞅著自己的腳尖思量,上書院乃朝廷修書校書和藏書的場所,掌刊輯古今之經籍,以辨明邦國之大典,舉薦治世良才,併兼作皇帝的侍讀。卿士為書院主事,卻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竟會參加商會的講習。
洛秦見她容貌出塵,頷首間髮髻處一枚淺粉花瓣,輕盈掠起飄向湖面,眼神便隨著飄遠,未出一言。
蘇九淵晃了晃手中的摺扇,「熟人,不用介紹了。」說罷也轉頭去看湖上風光。
離珵邀了三人在船欄前入座,便有侍者遞了書卷前來。當下取過翻看起來,離珵與洛秦、蘇九淵不時商談一二。
青羽翻了幾卷,心底倒是頗為訝異,參習者皆為商賈,行文之間卻多有才思高遠酣暢淋漓者,一時竟看得痴了。恍惚間聽得有人喚她,才猛的醒過神來,轉眼望向離珵。
離珵笑得像只狐狸,「剛才洛大人說聽聞小師妹琴藝出眾,想賞鑒一回.……」
青羽轉頭再瞧洛秦,他蹙了眉低頭飲茶,似是對她神遊天外頗為不滿。忙回道:「青羽琴藝粗陋,恐擾了清聽。」
「比葉姑娘的肯定是差了許多……」一旁蘇九淵靠在欄杆上,眼光飄飄揚揚在湖光山色之間,「不過好歹是幾位主事親自調教出來的,聽還是能聽的。」
青羽瞅著那欄杆,恨不能即刻就斷了去,讓這位蘇公子好好在湖水裡浸上一浸。
眼見著侍者已奉了琴上前,凈案,置琴,焚香,片刻已準備妥當。
青羽不好再推辭,只能移步坐下,低頭瞧那琴,正是那把九霄環佩。
指尖輕挑,琴音如碎玉流水四濺開來,一時湖面靜謐而飛花無聲。
洛秦初時只覺琴音中正平和,並無甚特別。漸漸嫵媚多姿卻絕無流俗之意,眼際葉喬花重,水色瀲灧,只覺通體舒暢。琴音轉而淳樸空靈,捻揉之間大開大合,天地間漸漸瀰漫著上古混沌蒼茫之意。洛秦但覺心意間豁然通透,一驚之下忙忙去看那撫琴之人。
青羽此時凝神於指尖,眼神飄渺,額際似有淡淡的暗紋出現,周身隱隱籠罩於白色的光澤之中。
她只覺眼前浮雲氤氳,古老的密林,飛瀑,炫華的羽翼,村落,戰場,溫湯,桃花急墜,上弦的弓.……一切清晰浮現,周而復始地上演。
洛秦握著茶盞的手不覺一顫,茶碟嗑在桌角,清脆的一聲。琴聲一滯,繼而轉為平緩溫和,漸漸止住。
洛秦與蘇九淵對視一眼,轉而再瞧青羽,她端坐案前,長發隨著湖面微風輕拂,面上除了有些倦色,再無異樣。
「這把九霄環佩閑置多年,總算遇上善琴之人,小師妹技藝恐怕鮮有人可逾越了。」離珵殷勤遞了茶水過去。
「確實雅音,洛秦今日領教了。」洛秦勉強定住心神。
青羽默然,並不接離珵手中茶盞。
湖面其餘船上的人皆為琴音所動,紛紛探看,意圖見那撫琴人的真面。
離珵起身道:「湖面風有些大了,小師妹還是回里艙歇息一下。」說完不容分說起身領著她入內。
離珵護著她入了艙內,見她臉色蒼白,問道:「小師妹可還好?」
青羽眼睛直盯著前方,目光不知落在何處,喃喃道:「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離珵一愣,方要再追問下去,有人從身後越過,出聲制止。他抬頭,竟是長亭。
未及開口,卻見青羽忽地抬眼望住長亭,驚聲道:「白澤,你.……」
長亭眉心緊鎖,上前柔聲道,「小羽,我是長亭,別怕。」
離珵不知如何插話,只見青羽瞬時淚流滿面,一臉急痛之色。
「我沒想要騙你,我不是百……」她的話沒說完,長亭迅速將她手腕握住,指尖拂過腕間,她再無法出聲,只一味流淚。
長亭轉身,「忽然造訪,離主事莫要介意。青羽身體欠佳,此番正是受了山中幾位主事之託前來探看。若無它事,我先送她回別院。」
離珵眉間微凝,「自然全憑山主安排。」說罷喚人搖了舟子過來,送二人先回去。
路上服了長亭帶來的葯,她便依著他沉沉睡過去。
一場亂夢醒來,屋內昏暗,她摸索著起身,抬頭看見長亭入來。一身銀色鎧甲,束起的發微微有些凌亂,手搭在佩劍之上,風塵僕僕彷彿剛從戰場回來。她覺得呼吸困難,一步步後退,「你……」
長亭手中端著葯盞,新煎的葯湯正裊裊生煙,見她神色驚惶,忙道:「你怎麼了?怎麼起來了?」伸手欲扶她。
青羽推開他,赤著腳往外逃,「不可以……」踩在檐下冰涼的地面,腳底一滑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抬眼,是離珵。
「我不要見他……」她滿目驚慌。
離珵輕拍她的後背,柔聲道:「不怕,我這就讓他離開。」抬眼望向追至廊下的長亭,微微頷首。
長亭遲疑片刻,提步離開。
懷裡的人微微顫抖著,雙手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襟,離珵攏著她,任她低聲啜泣。
月華如銀,漸漸溶入夜色,池中游魚呷水如低聲喟嘆。他低頭,她止了哭泣,偎在懷中,已然熟睡,眼角尤沾淚痕。
離珵見她容顏絕麗卻憂懼,幾縷髮絲軟軟地拂在自己頸間,月光下的面龐讓人移不開目光。
他輕輕將她抱起,置於榻上,方要離開,手卻被捉住。他一愣,低頭見她雙目緊閉,仍是一臉驚懼,手軟軟地卻是抓著自己的手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