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雅舍
次日,青羽果然規規矩矩在屋裡看了一日的書。日頭西斜時分,舒窈嚷嚷著邁進門來,「被我娘親說教了大半天,腿都坐麻了,陪小爺我去個好地方……」舒窈出身大家,卻性格爽朗,半點沒大家閨秀的扭捏矜持。
青羽不及反應,已被她拽著換了男裝出了書院,「天色已晚,這是要去哪裡?」
「自然是好地方,」舒窈神神秘秘道,「保管你喜歡。」
乘了凌家的馬車轉過幾條街,穿過一個窄窄的弄堂,就見一帶飛檐揉著碧色探出牆垣,大門敞開並無招牌,卻是人流不絕,隱隱聽得內里雅樂裊裊,唱調婉轉。
舒窈似是此處常客,過往侍者見到她皆恭身行禮,口稱凌公子。走入一處水榭,二人臨窗落座,侍者放下幔帳退出屋去。
青羽見舒窈忙著嘗那桌上點心,似是並無打算說明一二。索性也自取了茶水,邊喝邊打量起窗外景緻。
園中都是獨立成景的雅舍,皆四面通透,只以涼簾和紗幔裝點。風過而紗揚,平添幾分嫵媚。風中有些淡淡的花香,將人軟軟地攏著,只覺得人也懶散了幾分。
正看著窗外美景,聽見簾外有動靜,青羽轉過頭,有人掀簾而入,卻不是陌生人。
「蘇九淵?」青羽脫口而出。
蘇九淵在一旁的案邊坐下,「方才瞧著兩位身量很是眼熟,果然是認識的。」
青羽四下瞅了一圈,「采蘩也來了?」
蘇九淵眉毛挑了挑,抬眼瞧著她,「葉姑娘應該不會來這種地方,煙火味市井味太重了……」
青羽沒啃聲,按理說到這份上,身邊的舒窈該拍案而起,一頓說辭砸回去。等了一等,身邊悄無聲息,困惑地轉頭看她。
舒窈一反常態,握著杯盞,不停喝茶。那麼小的杯子,喝了許久都沒喝完。
青羽又耐心等了等,舒窈還是沒有喝完的意思,她只好轉頭瞧著蘇九淵,「蘇公子倒是不嫌棄這煙火太重的地方。」
他眼光飄到窗格外一行新柳間,「在下不才,擔了些官職,體察民情詢訪民生還是不得不做的。」
青羽肅了肅神情假作正經道:「擾了蘇大人公職,實是不該。」
蘇九淵難得對她笑了一笑,「也不算十分打擾,你們繼續,這兒確是個有趣的地方。」言罷起身掀了帘子出去了。
「這兒哪兒就有趣了……」青羽轉頭問舒窈,見她仍端著那茶盞愣神,不覺奇怪,「這茶有那麼好喝?」猛地轉過彎來,「你不會是喜歡蘇……」後半句話沒說完,被舒窈急急用手堵上了嘴。
舒窈面上十分淡定地回她,「沒有的事。」
青羽知她平素跳脫慣了,如此說話方是確有心思,不覺在她手掌後面笑得眉眼彎彎。
舒窈鬆了手,眼神瞄了瞄窗外。青羽順著也瞄了瞄,蘇九淵走得風流倜儻,邊走邊和侍從低聲說著什麼。遠遠這麼瞧著,確實挺耐看。
青羽扯了扯舒窈的衣袖,小心翼翼道:「你可知他對葉采蘩一片痴心?」
「那又怎樣?那是他的心意,與我何干……」舒窈的目光仍在他消失的地方躑躅。
青羽不甚習慣她如此說話的樣子,將那句話顛來倒去想了幾遍,覺著有些荒涼的感覺。再想說什麼,簾外有些動靜,不由抬眼去瞧。
隔著帘子見一女子已端坐在琴案之後,身旁的侍者燃著了纂香,恭身退去。
那女子也不發話,只微微欠了欠身子,玉指撫上琴弦,便有飛花點翠之音,迴轉悠蕩開去。
青羽凝神聽了一陣,雖說不上琴藝精湛,卻也算得上純熟靈動,曲子也不是坊間俗氣的小調,透了幾分飄逸。支著下巴看著窗外,天色漸暗,流鶯掠過柳枝,竟是有些困意。
對面舒窈發了一陣子呆,就一直全神貫注對付桌上點心。忽然就停了嘴,眼睛直勾勾盯著青羽身後,連連拽她的衣袖。
青羽惱她擾了自己的清靜,道:「聽個曲子也不能安身點,別拂了小爺我的興緻。」平日里和舒窈常學那市井之言,故意說來與她逗趣。卻見她非但不笑,反而立起身來,才意識到有些不妥,遂迴轉身來。
身後那人眉間冷肅,青羽忍不住一個哆嗦,忙忙行禮,「二師叔……」。
「我道是哪位小爺,原來竟是認識的,書院里想是容不下了,混在歌舞坊里逍遙。」墨弦的聲音淡淡,她卻能感受到鋪天的怒意將自己攏了個嚴實。
正欲解釋,舒窈搶道:「主事,怨不得青羽,是我拖了她進來,只是聽了曲子喝了茶……」
「那還想怎樣?」
「沒……沒想怎樣,就打算回去了……」舒窈老老實實垂下頭去。
青羽咬著下唇不敢出聲,手指繞著衣邊,正琢磨著如何辯解,墨弦道:「舒窈先回府中,你,隨我回書院。」
一路上,青羽垂頭乖乖跟在他身後,一句話也不敢說。只瞅著他黑色長袍的一角,在風中隨著步伐急急搖曳。回到書院,直接入了青羽的院子,墨弦才停住腳步。
青羽見他臉色鐵青,腿一軟就跪在廊下,「青羽錯了,請師叔責罰。」
墨弦道:「確需好好思過。」說罷便拂袖離開。
天色已是黑透,廊下紗燈在風中無聲搖曳,寒氣漸漸濃厚。青羽挪了挪已然僵了的雙腿,豎著耳朵盼著來人允她起身。月到中天仍是沒有動靜,困得眼睛也睜不開。
墨弦邁進院子,見那纖弱的身影靠在廊柱上,早已睡了過去。她的眉間皺著,因受不了寒氣,雙臂將自己緊緊環著。
伏身將她抱起,她大約是感覺到了暖意,不自覺的朝他的懷裡蹭了蹭,令他怔了怔。低頭見她臉色發白,身子微微有些發抖,將她置於榻上,攏好被衾,直坐到天色微明,方起身離開。
次日醒來,青羽只覺膝頭銳痛,挽起一看,已是破了皮。吃力地蹭到門口,欲尋侍者要些清傷的藥材,抬頭卻見離珵步入院中。
青羽欲行禮,卻是站不穩身子。搖搖晃晃之間已被他穩穩扶住,坐回榻上。
「小師妹可是傷了膝蓋?」離珵關切道。
她赧紅了臉,「沒什麼的……」
他遞過一隻精巧的瓷瓶,「倒是剛好備了治皮肉創傷的葯,雖比不上蒼主事的靈丹妙藥,也是有些用處。」
青羽接過瓷瓶,正欲道謝,離珵又接了話去,「小師妹若是手腳不方便,我倒是可幫忙上藥。」說罷就要上前相助。
青羽一窘,未及答話,已聞窗外墨弦由遠而近的聲音,「區區皮肉之傷,何須創葯。」
離珵起身,望著邁進屋裡的墨弦,行了禮道:「小師妹是客,離珵不敢怠慢,若有閃失可不好交代。」
墨弦淡淡道:「書院雖是治學之處,卻也不是生員們養尊處優嬌生慣養的地方,這些個責罰也是該擔待的。」
離珵仍是面帶笑意,「既然墨主事親自探看,那我先告辭了。三日後的豀湖講習,尚有許多要準備的。」臨走望向青羽,「小師妹可是要同去的。」不等她答話,便轉身離開。
青羽手裡攥著離珵給的瓷瓶,垂著腦袋不敢吭聲。
「褲腳挽起。」頭頂忽然傳來師叔的聲音。
她愣住,小心翼翼抬眼,看到他眼中不容置疑的神色,小心挽起了褲腳。
墨弦在她面前坐下,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隻白色通透的瓷瓶,打開木塞,一股清香頓時四溢。青羽聞了又聞,卻無法分辨是何種藥材的味道。
還有,方才他明明說了要擔待來著……正皺著眉毛胡思亂想,只覺膝上傷處一涼,不覺一顫。低頭再看,他正仔細將那藥膏抹在破了皮的傷處。
他的指尖冰涼,動作卻是輕柔仔細,彷彿精心描摹一卷山水渺渺,拂去一尾古琴上塵埃落落……
青羽痴怔而恍惚,胸中有些什麼情緒涌動,偏偏無法觸及,一時失了神。
墨弦見她如玉脂般的膝上,烏紫了一大片,破了皮之處仍有血滲出。心底不由騰起怒意,復又狠狠壓了下去。
抹好藥膏,覺察對面的人許久沒有動靜,抬眼一看,她臉色蒼白一片迷迷濛蒙,瞪著自己的指尖動也不動。
他遲疑了一下,緩緩起身,垂目望著她。
她慢慢抬起頭,仍望著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看著他仿若俯視了自己千萬年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清冷,眼眸如寒潭深淵,那深處卻又彷彿有一絲絲微微而溫暖的火光,讓她忍不住去靠近。
墨弦見她仰著面龐,迷惑地望著自己,額角間古老的印記蜿蜒而下,容顏蒼白而絕倫。她的眼中有傷痛有錯亂有驚懼,「是不是……我永遠不會被原諒……」她的唇間喃喃,她的氣息挾著無比的馨香將他圍繞。
他猛然發覺自己無法思考,似乎應該將她推離,卻魔怔般反手將她攏入懷中。汋音潭邊那個起舞的身影,為何與她的層層疊疊。那原本應是阿柔,為何又彷彿是她的。
她唇邊忽然溢出一聲輕嘆,「羲和……」他才猛地驚醒,急急退開身,慌亂地去尋她腕間珠串,果然不見蹤影。當下結了印記,封在她額前。抬眼見她仍是雙眼迷濛,倉促地在她頸間輕拂,她便軟軟倒在懷中。
他將她放回榻上,幾乎逃也似地離開,腳步浮亂,背影倉皇。
自墨弦離去,霜序就沒再出過聲音,像個瓷娃娃,只余了微微顫動的羽睫。三微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你可是忘了,最傷痛不過一個情字。也帶著你看過那許多了,竟還是這般孩子氣……」
她半天才出聲,「我也沒覺著怎樣,就是心裡頭悶悶的,彷彿堵上了。」她忽然側過臉,「三微……」
三微被她喚的愣住。
「你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她的眼神穿透過他。
他很堅決地搖了搖頭,「就好比你知道踩進水裡鞋履會濕了,尋常也不會故意踩進去。愛情和流水也差不多的意思,一旦沾了,若是炎日下倒是清涼愉悅,但若是逢上陰寒的日子,濕濕冷冷,只怕也只能耐心地受著。明知如此,又何必下去?」他說完,覺得哪裡不對,仔細想了一圈又似乎沒什麼不妥。
轉頭看著霜序難得凝著的眉心,「尋常世人想不通透倒也罷了,你又怎會看不開了?」說罷手裡多了一支已枯敗了的花,「夕顏,朝開夕落,凡世人眼裡是極短暫的一生。他們又怎會知道,在我們眼中,他們也不過是一朵夕顏而已。而我們,活的雖比世人長久些,也許在誰的眼裡也不過是瞬息而已。這瞬息里的思慮,就好比這花兒,清晨開放的時候,思慕上了鄰著的那一朵,萬般情緒千般惆悵,日暮也就歸於塵土了。」
霜序怔怔地望著那朵夕顏,一時說不出話來。此前那麼多的歲月里,她住在嶰谷里,偶爾在四海六合間遊玩,從未想過如此的道理。如今聽著三微沉沉的聲音,覺得道理是極對的,可是為何沒有寬慰的感覺。
她不自覺地靠上三微的肩頭,「三微,我有些累。」
三微有些錯愕,夕顏從他手中滑落,悠悠地飄遠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