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辭行
黃昏時分,青羽入了回瀾堂的院子,立在牆邊再邁不動步子,身邊垂藤鋪了滿牆,舒舒搖搖。遠遠望著窗格后他的身影,看得久了,心口鈍痛漸漸浮起,痛到恨不能蜷曲成一團。
入了院子的那一刻,他便感知了她的氣息,勉強握住手中秋毫。聽她呼吸滯重慌亂,漸漸虛浮。
青羽倚在牆壁,無力地閉上雙眼,蔓藤拂在臉側,如同此時的自己,無所依著。
「葯呢?」他的聲音忽然在頭頂想起,她睜開眼,他垂目望著自己,一如往日深深杳杳,還是看不清他的情緒。
「沒帶著……大約吃完了……」她吃力地回答。
他從袖裡取出小巧的瓷瓶,將一顆藥丸遞給她,「說了多少次,需隨身帶著。」
她咽下,葯不苦,仔細想一想,他為她制的葯從來都不苦,總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她現在憶起了,那是雪釋草的味道。
疼痛仍在,她滿額冷汗,努力看進他的眸中,「這些都是真的,對么……我卻還有許多想不起來……而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他看著她蒼白的面容,極力支撐的身體,伸手扶住她,「不過是場夢,不必在意。」他的眼眸深處有不易察覺的慌亂和掩飾。
她掙開他,轉身離去,一陣陣的暈眩。
他看著她走遠,忽然有些慌亂,他發現自己好像才是諸般錯的那一個,而究竟錯在了哪裡,他還是看不分明。
之後的時間過得緩慢,青羽除了在院里枯坐,便是獨自在禪院遊盪。一念雲遊在外,她多半獨自在禪堂靜坐,看著筆直的光影透過窗格,投在青石板的地面和蒲團之上。細微的塵埃在光影中,漫無目的地浮遊……
星回知道這事還缺了一推,可這一推如何推,他也只是大致知道是一把匕首。可是怎樣的匕首,如何用這個匕首,就不得而知。書院裡頭他看過一圈,兇器除了廚房裡的幾把菜刀,和護院的一些兵器,還真沒有一把匕首。
他只好自己磨了一把,然後琢磨了好幾天,怎麼想都覺得,公子當初描繪這幅捲軸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把自己算計進去了。這麼想著,就覺得自己有些悲涼。
匕首磨好了,打造的十分漂亮,他揣著站在書院外頭的林子里,看著來來去去的人,覺得給誰都不太合適。然後就看見了那個將紅裙衫穿得十分漂亮的姑娘,她採藥的簍子里一把小鏟不見了,尋到他這片林子里。他就順手將匕首丟在了地上,象徵性地用一片樹葉遮了遮,就好巧不巧就被她拾起了。
只是彼時她臉上的那個神情,星回覺得有些不寒而慄。他略略知道她是誰,然而如此麻煩的一個人,他實在不想去惹,何況她能幫著自己順個水推個舟,其餘的,且不去管它。
長亭在梅林邊已佇足了很久,天色漸晚,她如往常一樣應是快回來了。聽見身後細微的聲響,他微微側頭,「你也在等人?」
澤芝從梅林里緩緩而出,嫣紅裙擺重重疊疊,「我們等的應該不是同一個人。」她停在他的面前,直直望向他眼眸深處。風倏忽而過,她一向有些蒼白清冷的容顏,漸漸皎潔明艷起來。
「你是覺得,同樣的事情,會容你再做一次?」他望著她,語調少有的冷肅。
她嘴角漸漸揚起明媚的笑容,「山主說什麼,澤芝聽不明白。不知何處得罪了山主,這裡先賠罪了……」語調未落,他餘光瞥見寒光一閃,雪刃直奔她自己的心口而去。只一瞬間,她的手腕被他牢牢握住,匕首滑落在地,她順勢倒進他的懷中。
青羽轉過山路,看見他背影如同往日般挺拔而專註,懷中一襲紅裙身姿曼妙。紛亂的記憶一時如大雨傾盆,將自己淋透。她木然而立,連移開目光的力氣都沒了。
他聽見身後動靜,將澤芝扶起,回身望著遠處樹下的身影,想說些什麼,而她眉眼之間的空洞茫然,又讓他無力開口。
青羽垂目走過他們身邊,腳步不停,澤芝出聲道:「妹妹何故走得這麼急。」
青羽愣住,沉默片刻,轉頭望著她,目光漸漸冷肅,「你覺得我會放過你……」山風驟起,澤芝的長裙妖嬈翻飛,「師妹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青羽走到她近前,俯身拾起地上匕首,方站穩了身子,長亭已攔在身前,「小羽不可!」
青羽不怒反笑,「將軍的弓弩可帶在身邊?」
他滿目痛色,「小羽,此事不是你想得這麼簡單,莫要衝動,把匕首給我。」他伸出手,去她手中取那匕首。青羽攥在手中,微微有些顫抖。他的手毫不猶豫握上刀鋒,「小羽聽話,給我……」
青羽低頭,看見他的血順著刀刃蜿蜒而下,眼淚不可遏制地滑落,狼狽鬆手……
離開書院那日,青羽辭別師父,與舒窈來到山門。已是初夏,整座書院散落在濃郁的翠色之間,粉紫色的花樹,錯落點綴其間。鳥鳴清越,晨鐘裊裊。
自打記事起就沒離開過這裡半步,青羽心裡縱使期待外面的繁華三千,對這裡卻也是諸般不舍。
正欲上馬車,身後有人喚她,回身一看,傅遠抱著個箱子正走過來。箱子太大,遮了他的眼,走得跌跌撞撞。傅隱跟在後頭,慢慢悠悠,半分想搭把手的意思都沒有。
傅遠將那箱子遞給侍者,囑咐他在車上放穩妥了,才顛顛兒地過來扯著青羽的袖子,還沒開口,眼淚就似要滾下來了。「姐姐,你頭一次出遠門,路上要多加小心。」邊說邊從懷裡取了個玉牌出來,塞到她手裡,正色道:「若是京城那邊遇上什麼事,拿這個去傅府門前一晃,就都不是事了。」
青羽忍著笑,將那玉牌又塞回他懷裡,「多謝傅公子美意,這牌子給了我,你身後那位還能讓我出了這山門。」
傅隱的扇子打得悠悠哉哉,「出是出的去,半道上就不好說了。」
傅遠腦袋擰回去,「耶?你不是說一路上都打點好了,姐姐半道上一隻蚊子都碰不著么?」話沒說完,腦袋上被扇子敲了一記,「再偷聽一次試試,家法我可隨身帶著。」
青羽心中一暖,望著傅隱,斟酌半天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傅隱看她欲言又止,搖搖頭道:「謝就不必了,不過是動動嘴的事兒……」
「我只是想說,你別老欺負小肚皮,回頭我去傅府坐上一坐,和老夫人聊上一聊敘敘舊……」青羽慢吞吞道。
摺扇啪嗒一聲收起來,「慢走不送了。」說罷他拖了傅遠掉頭就走。傅遠一邊踉踉蹌蹌被拖著走,一邊嘴裡喋喋不休地仍囑咐著,「那箱子里都是用的上的,姐姐隨便用用……」
舒窈從箱子里摸了一大包銀子,搖著腦袋道:「真正是財大氣粗,一個娃娃隨便出手就是這許多。」
青羽拿了過去,連同箱子交給一旁的侍者,囑咐他一會兒還了回去。回頭把舒窈往車子里推,「大小姐還是快些上車,前頭凌家的人又要催了。」
見舒窈進了車,青羽本也扶著欄杆欲上去,忽然覺著有什麼沉甸甸的壓在心上,下意識地回頭。
他遠遠地立在那裡,身後長木蕭蕭,落了他一身的光影。見她轉身,他眸中亮起,緩步走到她的面前。
長亭今日一身書院山主例制的藍色長袍,俊逸非凡,她卻又分明看見他鎧甲於身,戰袍獵獵,還有他搭箭上弦,銀色的羽箭……
他見她起初回首笑意盈盈,眼中卻漸漸迷離苦楚,他掩在袖中的手不由緊握,繼而鬆開,緩緩囑咐,「路上小心,外面不比書院,多留幾個心眼。有什麼事,記得傳書回來……」
「書院的腰牌要隨身帶著,關鍵時候很有用處……」
「京中商鋪但凡印了山院標記的,都是書院的產業,裡頭也都有書院的管幹,有什麼事可以隨時去尋他們……」
「天子腳下魚龍混雜,你……」他猛然意識到似乎說得太多,堪堪停住。
青羽除了點頭,終是說不出話來。耳邊忽聞鹿鳴之聲,二人皆回首。山門外巨松之下,兩隻白鹿徘徊不去。她欣喜地又望向他,「糯米糖糕也來了……」
他看著她眼中久違的芳華與光彩,嘴角泛起笑意,「放心,我會照顧它們。」
馬車吱呀前行的那一刻,她很想掀開帘子,再看他一眼,然而手頓在半空,最終還是慢慢地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