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迷惑
自那日山上歸來,白澤漸漸覺出青羽的不同。但凡無緊要軍務在身,她總是隨在身側。或烹茶添香或整理書簡,每日尋了山裡各種好吃的鮮果,洗凈了置於他的手畔。
帳內香爐之中皆是她精心調製的熏香,每日里她在角落裡調香,偶爾被香味熏得噴嚏連天,而後紅著臉偷偷瞧他。他假裝專註在手中書簡,餘光里卻見她咬著唇,將一桌的香粉重新歸攏……
她比常人多眠,四下里安靜了,挨著什麼都能睡得香甜。每每抬眼間看見她嬌憨睡顏,他總忍不住嘴角上揚。然而她又睡的極淺,細微的聲響也會讓她驚醒。惶惶然四顧,直到看見他在不遠處,才又迷迷糊糊睡過去。
春深之時她不知何處尋來冰蠶絲,閑了就並絲為綸,用來制弦。十二絲為一綸,兩百綸為宮弦,再二百綸為商……待到角徵羽文武也制好了,白澤為她雕得桐木琴身也妥帖了。她引上琴弦,他在琴身上細細描了松壑長水的圖案。
她撥響冰弦,捻揉之間輕啟朱唇,歌聲如泉水躍過溪石,又恍如案頭沉香,絲縷升騰間裊娜生姿。之後每日夜間,她取了琴,輕撫彈唱,一曲坐忘引,婉轉嫵媚。原本肅冷瑟殺的軍營之中,彷彿纏繞著無數柔美的綢帶,繾綣旖麗,平撫了將士們思念家鄉與親人的苦楚。
漸漸的,人們習慣了每日夜色深重之時,飄來的低吟淺唱,彷彿一天的忙碌與等待,就是為了那些美好的音律。北齊兵部每日快馬送至的簡書,都是同樣的四個字,休戰靜觀。整座軍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寧靜與平和,而無一人有所質疑。
如此過了數十日,青羽一日早晨醒來,聽見帳外一片嘈雜,瓔珞端了茶水進來,微微皺著眉,「今兒不知怎了,白將軍盛怒,責罰了手下一幹將領,正商討如何擊退南疆大軍於五十里以外。」
青羽愣住,什麼地方出了錯?百鳴的攝心迷惑之術,還不曾無用過。正胡思亂想著,帳外侍者揚聲道:「奉將軍令,醫官來為青羽姑娘看脈。」
她心中驚急,急忙遣了瓔珞出去,自己無處遁匿,跪坐在案前,頭不敢抬。
聽見來人緩緩步入,將脈枕放在她的面前。
「手。」羲和淡淡道。
她小心翼翼將手腕擱在脈枕之上,他的手指搭了上來,修長而冰冷,令她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
羲和沉默了很久,久到令她越發不安。她偷偷抬眼,他眉間難得緊鎖。
她的脈象一直讓他覺得古怪,促急之下,隱隱另有一脈浮動,十分熟悉卻微弱得彷彿是錯覺。
良久,他收回手,起身負手而立。青羽也忙忙起身,垂手聆聽。「營中混入異族,尚未查清是何來歷,你只需繼續困住白澤。」他頓了一頓,「無論用什麼方法。」
「無論什麼方法?」她喃喃道,困惑地盯著自己的腳尖。膳食,琴聲,香薰和日日相伴,能用的都用了,可還能有什麼辦法。
「把頭抬起來。」他忽而沉聲道。
她茫然抬眼望向他,才猛地意識到他們離得太近。他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她不得不仰視著他,而這個角度望著他,是第一次。他的樣子並沒有那麼可怕,然而她止不住心底惶惶。
他的面容極其緩慢地湊近,在她嫣紅的唇角停住,淺淺的觸碰。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否則也該是跌入了幻境。然而唇角那個沒有溫度的觸碰,卻又真真切切的在那裡。她覺得無法動彈,僵直的立著。
羲和並沒有離開她的面龐,一種莫名的失控正將他自己淹沒。她的唇瓣飽滿柔嫩,如雨後半闔的拒霜花,耀眼芳華。她特有的氣息清幽而馨香,她渾身散發著致命的吸引,他竟不忍將她推離自己。他猛地握緊了身後的那隻手,掐入掌心的疼痛讓他轉醒,急急轉身離去……差點忘了,她是百鳴,最會迷惑心神的存在。
她在帳中坐了很久,想著他方才離去的背影,彷彿有些不易察覺的狼狽。而自己,到現在,腦中仍然一片混亂。
人間情愛,她並非不知,舊時里柔藍也時常尋了人間話本,兩人擠在一處看的津津有味。阿柔說她心裡有個人,說起來臉就飛起紅霞。她時常在羽箋上寫著,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青羽彼時在自己的心裡看了又看,似乎並沒有藏著什麼人,又彷彿影影綽綽地立著一個,看不清面目。
但是白澤,白澤於自己似乎不同,他讓自己覺得溫暖而安心,可是和話本里說彷彿的並不一樣。
羲和,也不一樣……她猛地愣住,為什麼會想到他?急忙深深吸一口氣,晃晃腦袋試圖把他的影子揮散開。
遠遠的戰鼓聲響起,她方才轉過神來。喚了瓔珞入帳,囑咐了幾句,一個人入了山林。
山間有一處清淺的水潭,她平素喜歡在這裡獨坐。此刻,她除了裙裳,緩緩踏入。泉水清透見底,四周山石嶙峋,霧氣裊裊而起。四下里幾株桃樹開得極盛,似是雲霞誤落於枝椏之間,徘徊不去綺麗多姿。
水紋輕漾,撫過她雪白的脖頸,一些碎落的花瓣,激起淺淺的漣漪,復又糾纏在如瀑的烏髮之間。
白澤遠遠走來,看見如此景象,急急背過身去,一時不知如何開口。聽見身後衣裙悉索,更是窘迫。
「將軍可喜這山間佳境……」她低聲道,嗓音蘇柔,好似直透入魂魄深處。
白澤轉過身,道:「多年征戰,這裡當是絕佳的一處。」
她長發半干,幾縷烏髮俏皮地捲曲著,黏在鬢側。一雙妙目透著霧氣,比起平日更添嫵媚萬千。他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欲將那髮絲繞回耳後,又驚覺失禮,猛地頓住,急急收回。
「既是絕佳之處,又何必常年征戰,可願陪我在此……天長地久……」她的面龐宛如新開的桃花,馥郁動人。
白澤心中充盈著歡喜,只覺周遭一切皆失了顏色,眼中只有近在咫尺的心愛之人。
她猶豫再三,緩緩踮起腳,在他的唇角淺淺一碰,又急急地離開。
他再難自製,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俯首吻上她匆匆逃開的雙唇,迅速淪陷在充斥於神識的醉人氣息中,攻城掠地再不舍分開。
她腦中一片空白,生澀地回應。不知為何,忽然憶起那個冰冷的一吻。而那凌厲厭惡的目光,令她猛地回過神。
她顫抖著伸出手,撫上了他的衣襟。他猛地怔住,捧起她如玉的面容,「我……可以么?你願意嫁給我么.……」他的手在微微地顫抖,長年持劍的掌心有厚厚的繭印。
她的淚水終是不能止住,大顆的滾落,緩緩的點頭。他只當她喜極而泣,狂喜不已,將她攔腰抱起置於桃樹之下,茵草綿軟,落英細碎而芬芳。他緩緩褪去她的衣衫,吻上她誘人的鎖骨.……
山林的彼側,羲和被莫名的暴怒所包圍。驟起的山風,令他的衣袍獵獵翻飛,樹葉在他周遭的狂亂里紛紛墜落.……
她望著被沉睡訣重重環繞的白澤,掙扎著起身,緩緩步入泉中,漸漸將自己沒入。一向怕水的自己,竟頭一次沒了恐懼,周遭安穩而靜謐。
猛的,她被人從泉中攔腰抱起,浮出水面,忽然裸露在空氣中的雙肩,經不住寒氣止不住地顫抖。
「想死?」眼前咫尺是羲和憤怒而幾近扭曲的面龐。
她失了以往的恐懼,木然地看著他,水珠自發梢墜下,順著脖頸與鎖骨間最動人的曲線,無聲滑落。
羲和狂怒地將她推向池邊,她只覺後背鈍痛,雙唇已被牢牢封住。他如毀天滅地的疾風,侵入她的唇齒間,瘋狂地侵略與征服。
她無助地看著遠處燦放的桃樹,漸漸沒入一片黑暗。
懷中的人忽然軟軟地伏在自己的懷裡,羲和這才驚覺她後背流出的血,已染紅了一片泉水。
她是百鳴,她殺了藍鳧,她本是十惡不赦……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慌亂地愈了她的傷口,逃也似的離開。
白澤轉醒已是夜深,懷中昏睡的人兒面色蒼白衣衫凌亂,他急忙將她裹入大氅回到帳中。
一切復又歸於平靜,對峙的兩軍皆換作鎮守的布署,休戰之旗獵獵飄於陣前。青羽和白澤每日在山間攜手而行,觀風雲變幻,聽鳥鳴溪躍。介酒相勸,擎杯坐月。羲和再未曾出現,讓青羽恍惚間覺得,那一夜,似乎本是一場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