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羲和
凡間的花草雖不比流世,治癒外傷和化解部分毒性應是不難。青羽掠過山林的頂端一路尋找,眼見前面一片天光水色,草木豐美,緩緩落了下去。
水畔葦葉深處,細碎的白花浮在水面狀如睡蓮,水紋過處安靜地搖曳。青羽提起裙邊,赤足踏入水中,嘴裡碎碎念著,「水很淺,沒什麼好怕,摘幾朵就好.……」
遠處幾株晚櫻的影子里,他靜默地看著。那抹天地間最絢麗的嫣紅,倒映在清透的水光中。白色的素蓮,綴在她的腳腕處,隨著她的走動,溶溶生姿。
她摘了好些,塞進衣袖裡,心滿意足地往回走。無意瞥見一株素蓮,體型巨大且透出瑩瑩藍光,應是上等的入葯之材,心下一喜急忙探身去摘。手指堪堪碰到花瓣,人就失了重心,一頭栽進水裡。
呼救的聲音立刻被水掩去,身子無助下墜。湖水幽藍,彷彿汋音潭四季如一的顏色。那裡有最茂盛的霜葦雪蘆,她總是藏在最深處,遠遠看著她們嬉笑歡顏……
她從起初的恐慌漸漸變得平靜,眼前只有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天空。這未必不是最好的結果,她心裡想著,緩緩閉上眼睛,等待最後的平靜歸一。腰間卻是一緊,未來得及睜眼,嘴唇已被封住,忽然而來的空氣,讓她猛地又有了求生的慾望,慌亂地抓住來者襟前。
這氣息冰冷含著鋪天的怒意,有著強烈的熟悉感,她被莫名的恐懼纏繞,掙扎著試圖睜開雙眼。然而頸側一痛,便再沒了知覺。
他抱著軟軟垂著手的女子上了岸,放在樹下,揮手間濕透的衣裙已恢復原樣,唯獨面龐仍沒什麼血色。
青羽悠悠轉醒,眼前是純白的晚櫻,沉沉的枝子墜著,將天空遮得密不透風。掙扎著站起身來,就看見了不遠處長身而立的背影。
墨色長袍上隱隱的圖騰交纏,從他挺拔的雙肩垂下,直至衣擺。背影冷峻而威儀,如上古的神衹,令一切的生靈為之伏到。
「羲,羲大人,我……還望大人責罰」,青羽垂頭不敢作聲,衣裙隨已干透,卻覺得周身的寒意,不自禁的微微發顫。
「你可是忘了自己究竟是誰?」羲和的語調不高,卻足以讓她更加的恐慌。
「我知道……我是百鳴,是……」淚水洶湧而出,她一直知道,百鳴乃惡禽,為三界所不齒。
他的眉間蹙起,那種熟稔的情緒又一次升起,這種情緒在第一次看到她時就有過,卻令他生厭。她是百鳴,她的聲音困惑迷亂人心,她掩飾本性的色相,致人消沉頹靡甚至謀害性命。她一度在人間為害,最終被他擒回,囚於流世,卻不想最終竟是害了他最不願意傷害的人。
眼前一晃,羲和的臉已是近在咫尺,她的脖頸被他牢牢扼住。「你殺了柔藍,我本不能容你,該立刻捏斷你的喉嚨。」他駭人的氣息噴薄而出,將已面色慘白的她牢牢裹住。
她口不能言,大滴大滴的淚水滾滾而下,流至他的手背,冰涼刺骨。他能清晰感受到,掌中握住的滿滿的絕望與悲涼,竟是不由得鬆了手。
她委頓於地,柔藍,善布雨的藍鳧,她曾經最好的朋友,也是最難以揭開的一段回憶。
「阻止白澤,無論用什麼方式,讓他休戰。戰役如若再起,此處靈脈受損,將禍及天下。」他頓了一頓,「並非給予你贖罪的機會,你必須做到。」
青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獨自枯坐。少時,下起了雨,一陣緊似一陣。「是你么?阿柔?是你布下的雨,還是,你又哭了?」
流世境內雨水並不很多,柔藍雖擅布雨卻更愛晴好的日子。青羽知道,一半也是因為自己有些懼水的緣故。下雨天,青羽只能躲在山洞裡,坐在雨簾後面瑟瑟發抖,實在累了,才小心翼翼睡上一覺。每每醒來,身上都蓋著絨絨的雪色袍子,柔藍沒說過,但青羽覺得一定是她送來的。
其實,即便不是下雨的日子,青羽也並不敢隨意走動,只因她是百鳴。流世是遊離於三界之外的一方天地,無盡而靈氣充沛的山水,珍禽異獸,據說還有人。然而真正的人,她只見過一個。她想著他的身影,忍不住一個哆嗦。
流世的東面,水澤豐沛之處,是她唯一存在記憶的地方。那裡山巒奇秀連綿,雲霞氤氳水木芸芸。她天性懼水,獨自住在高峻的頤木崖之上。崖邊一棵參天的霖梧,古老的樹藤垂下山崖,樹藤上時時綻放著兩色的霖梧花,白色晶瑩剔透,紅色艷若晚霞。她喜歡蜷在最高的樹蔭里,俯瞰山崖下雲霧間的一片生機,那裡有她見過的最美的羽翼和身姿。
她們或生煙霞,或練雲霧,或布雨水,或結風雲……唯獨自己,被一道霧嵐隔在百丈之外。只有在煙嵐散開之時,她才可以在那裡停留片刻。那方水木之中,青羽唯一願意見到的只有柔藍,也只有她會每每在煙嵐之處耐心地等著自己,領著自己去採擷竹實果,陪著懼水的自己沐羽……
柔藍時時寬慰她,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過錯,她有著世上最美好的嗓音和美麗的容貌……她除了微笑著點頭回應,心裡頭藏著的痛楚,卻一寸寸爬上肌膚。她明白自己永遠不能如她們一樣,盡情的展翼與舞蹈,歌唱與愛。她雖也是青鳥一族,卻負著百鳴的流焰,被奪去了迴轉於八荒六合的權力。
她曾去過流世的北方,那裡冰封千里,她在冰川下枯坐,將身體浸在透骨寒意的水中,試圖湮滅身上的流焰。成群的蠃魚在身邊跳躍飛翔,嬉笑不散。她不記得是如何回到頤木崖,醒來的時候,仍舊是那條厚厚的雪色袍襖,將她緊緊包裹。
她也去過西方的茂林,去尋脫胎換骨的浮玉。鹿蜀的族裔將她從巨虺口中救出,奄奄一息的她被送回頤木崖……她的傷全好起來的時候,羲和來了,長身立在崖畔,抬手間煙嵐乍起,將她從此囚在崖上。
雨水更加密集,她覺得臉上一片水澤,彷彿不單單是雨水。她沒有去擦,她習慣了流淚的時候任憑淚水蜿蜒而下,初初還有些溫溫的熱度,流到嘴角已是涼透,直到衣襟也是冰冷而潮濕,最後渾身被寒意厚厚包裹。
白澤領著人尋上山來,在水邊尋到淋得透濕的青羽。她如木人般紋絲不動,痴痴望著天空。
他走上前,將大氅披在她身上,「回去吧。」她這才轉過神來,倦怠之極地望向他,「我錯了么.……」話音未落,已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