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酒水
近來澤芝覺著自己渴睡的厲害,她一向少眠,平素雖每日讀書習針至深夜,白日里很少覺得睏倦。而這一陣子卻有些不同。還未到正午,就睜不開眼。有時伏在案上看書,竟能迷迷糊糊睡過去。
那日亦是如此,明明方掌了燈的時分,燭火晃晃悠悠,濃濃的困意撲面而來。
星回本是路過,看見她的手咔嗒一下搭在了燭台底,燭台晃了晃就要傾倒。他本是想順手做個人情扶上一扶,看了一圈,覺出不甚尋常的氣息,於是決定還是假裝沒看見。燭台晃了幾晃就真的倒了,燃了案上的紙又順著跳上了垂帳。
他瞧著那姑娘完全沒有察覺的意思,又覺得自己近來不太順遂,偶爾慈悲一下積積德也不是什麼壞事,遂將那火光往遠處的格窗里透了透,濃煙往屋子外頭散了散,附近的人就不太容易錯過這裡的熱鬧了。
星回方退出了院子,就看見自己不願意招惹的那位山主,恰好入了葯齋。眼下如何把棲桐院的那位,也引到這裡來,他需得儘快想個辦法。
入葯齋的人是長亭,眼見垂簾已著,趴著的那人卻怎麼也喚不醒,只能將她攔腰抱起。趁著火勢未蔓延開,急忙到了院子里。外頭護院已攜了器具,就近引水滅火。這麼一番嘈雜鬧騰,她半倚在他懷裡,才睡眼惺忪地醒來。睜眼看見他的臉,很是困惑,又閉上眼指望著幻景散去,再睜開卻還是他的樣子。
她急急起身,心裡竟是諸般惱意。她從來不願自己狼狽的樣子示於人前,更何況是他。
「你可還好?」他見她面色不佳。
她堪堪將情緒平復,淡淡道:「沒什麼。」眼風掃到一個急急而來的身影,當下扶了扶額,身子晃了晃,長亭伸手將她扶住。
青羽本去尋長亭,半路上遇見好久沒露面的雩歸。雩歸一反常態,神情頗有些誇張地告訴她,葯齋走水了,並且她還看見了彷彿是山主的一個身影。見青羽一時沒反應過來,雩歸急急握著青羽的手,「不是彷彿,就是山主,我攔也沒攔住,他就這麼不管不顧地進去救人了,那火勢,嘖嘖,那麼大……」
話未說完,手已經被青羽甩開,看著她一路往葯齋那裡狂奔,星回才定了定神。公子向來故事寫得漂亮又靠譜,然而眼下她的故事缺了一塊,得靠著自己勞心勞力地順著推,推回到本該有的結局,實在是累,非常累。
青羽衝進院子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澤芝軟軟靠在長亭的懷裡,二人彷彿緊緊擁著,神色看不分明,她的步子不由就慢了下來。
澤芝的聲音不高不低,透過嘈雜救火的呼喝聲,剛好傳進她的耳中,「多謝山主救命之恩,如此兇險,竟讓你這般不顧性命……」
青羽心裡有些悶,覺著再說下去,就是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的段子,遂加重了步子走上前去。
長亭立刻覺察她的到來,轉向她,「你師姐有些不適,正好你來,不如你扶她回房休息。」
青羽走上前扶起澤芝,方才急著想問他是否安好的話,不知為何竟說不出來。他也未再多語,轉身去查看火勢。
青羽將澤芝送回齋房,就回到自己的院子,被沒來由地煩躁攪得心緒不寧。這番情緒從何而來,她說不太清楚。
想著早前答應無城的那罈子新釀,她尋到後院的牆根去刨起來。刨是刨出來了,勺子伸進去很深才取出酒來,自己什麼時候喝了這許多,她支著腦袋想了半天沒想過來。打了一小壺,又將罈子埋了回去,將酒壺浸在溪邊的木桶里,打算明日一早給小師叔送過去。如此折騰一番,已是深夜。
澤芝傷的並不厲害,只手臂上燎起了些水泡,照理應是火辣辣的痛,她倒不覺得。略略敷了些膏藥,再抵不住睏倦,合上了眼。一番亂夢,夢中覺著周身為熱意環繞,身體輕靈,竟似浮在半空。有什麼困在神識深處,呼之欲出。
次日一早,青羽方取了溪水裡泡的那壺酒,要送去風雩軒。走到一半遇見匆匆趕來的侍者,說師父尋她去浮曲閣。酒也來不及放下,就這麼揣著,跟著去了閣中。
一進門,青羽就覺得氣氛不太對,呼啦啦坐了一屋子的人,屋子中間跪著澤芝,葯齋的管事一臉不加掩飾的憤色。大約是剛說了一通,正悶頭飲茶潤嗓子,放下茶盞又繼續道:「你可知昨夜葯齋里的損失多大?尋常草藥就不談了,幾箱子千金難買的藥材,燒的就剩下渣渣。你一句甘願受罰,就算過去了?」
澤芝並未出聲,有人卻開了口,青羽一抬眼,是長亭。
「此次走水,有些蹊蹺。火源是書房案上燭台,即使燃了整間屋子,也斷不會燒到後院的葯庫。而且,看著火勢猛烈的程度,也絕非是自然引起。想來是有助燃的東西混在了裡面……」
話未說完,外頭有人匆匆入來,拜在堂下。眾人一看,是護院負責調查此時的司長。「稟各位主事,屬下已查明,火確實由書房燭台而起。然而之後卻被易燃之物,引至後院,這才點著了葯庫。從書房到葯庫距離不近,若非有助燃的東西,絕不可能波及。」
「什麼東西助燃?」無城問道。
那司長頓了一頓,又頓了一頓,才回道:「應是酒水一類。」
「酒水?」無城失笑,「葯齋院子都是沙地或是青石板,酒水潑上了很快就幹了,如何引火?」
那司長又道:「昨日剛巧重修葯齋的砂石道,從外頭運進了麥秸,鋪在院子里。應是有酒水灑在了麥秸之上,又遇上了明火,這才迅速蔓延開去。」
澤芝微微欠了欠身子,「葯齋之內並無酒水,即便是藥酒也都是存在地窖之中,數量都記錄於冊,可以很容易查明。」
「藥酒已經去查過了,」那司長接過話,「確是完好無損,皆在地窖之中。」
一時屋子裡靜默無聲,青羽將手裡的酒壺使勁往身後藏了藏。
那司長又道:「書院里存酒的地方也都查過,並無失漏……」
青羽將那酒壺又往袖子里塞了塞,就聽師父的聲音響起,「別藏了,你院子里,可少了什麼?」
青羽急忙上前,跪在澤芝身旁,「最近並未取酒……」順著師父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結結巴巴道:「這是昨晚取出的,只取了這一小壺……」
「昨日是我讓她取的,這事我知道。」無城接道。
「所以,你院子裡頭,也沒少了酒水?」師父的聲音不高,青羽已經十分清楚地聽出那裡頭淡淡的責備。
「好像,好像是少了些……」她急忙回道,「我……」
「棲桐院,我們不好隨意入內,既然青羽姑娘這麼說,那應該不是那院子裡頭的。」那司長很誠懇道。
「既然到處都查了,棲桐院也不能是例外。」墨弦猛地發話,青羽一個激靈,急忙伏身道:「一共十二個罈子,五隻在後院,五隻在溪邊,還有兩隻在廊前橘樹下。」
司長很快就折返回來,十二個罈子都在,且都滿著,只有一個罈子已經見了底,上面覆著新泥。
青羽一頭霧水,「師父,這幾日我真的沒有取酒,也斷不會拿去葯齋。」
「那你的意思,」墨弦再次發話,「是有人偷取了你的酒?」
「這……我不知道……」偷?誰敢上她的棲桐院去偷?
澤芝又在她身邊盈盈拜倒,「主事,無論怎樣,都是我推倒了燭台在先,即便是青羽無心灑落的酒水,也該是澤芝一人承擔的。」無心兩個字,咬得有些重。
青羽剛欲分辯,已被長亭接了話去,「書院向來一視同仁,無論誰的過錯,皆需受罰。既然二人都脫不開關係,就一同去隱修堂問責。」
青羽腦袋嗡地響了,平生最恨被人冤枉,長亭這一番話,聽起來道理是沒什麼錯,可自己的確與此事無關,如今何故連個為自己分辯的機會都不給?轉眼就瞥見澤芝嘴角沒怎麼遮掩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