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遇香
雲棲醒來就聞見蟬蘭的清香,她摸索著起身,推開窗,清晨沁著寒意的風撲面而來。她深深吸了一口,好聞的泥土氣息。她摸到窗檯下刻畫的記號,來到此處竟也有二十餘日了。
那日在紙坊,露寒深重,剛準備歇下,有人推門而入,陌生的氣息和步履。她並沒有吃驚,她一直知道總有一天會有人來,而偏偏就是今夜。
那人在她對面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手很穩喝得也很慢,雲棲知道他一直在看著自己。
許久他才出聲,「公主在這裡住的可習慣?」
雲棲聽到他的聲音,愣了一愣,莫名的熟悉,腦海中卻想不到他的樣子,靜默了一會兒才道,「我和你走,這裡的人,你一個都別碰。」
他看著她,她雖只是那麼柔柔弱弱地坐著,卻有著不容抗拒的氣度。
「門口的兩個,不碰,我也進不來。」他淡淡道,看她面容冷肅,不由補充了一句,「沒傷他們性命,不過估摸著也快醒了。」
他起身,「他們醒以前,我們還是離開的好,否則再碰到什麼人,就不好說了。」
她也起身,「拿來給我吧。」
他愣住,從懷裡掏出瓷瓶,遞給她一顆藥丸,「都說公主敏慧過人,果然……」
她取了藥丸,沒有猶豫地服下,「你答應我,不可傷了這裡的人……」他上前攬住漸漸失去意識的她。她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他的聲音:「總不會讓你不高興的……」
然而自從到了這裡,她再沒見過他。她大約知道這裡是山林的深處,周圍沒有村子和住家,只有這麼一處小小的莊子。莊子里大約住了幾十餘人,平素白日去山裡收集香材,傍晚時分回來制香。
起初除了每日有人按時將餐食送來,並無人與她交談。幾天之後才有人來尋她,來人是個女子,身上淡淡的蘇合香味。
「雲棲姑娘,我知道你眼睛不好,不過我們山莊裡頭沒養過閑人。既然你來了,也得做些事情。」她頓了一頓,見雲棲面色如水,並無惱色,又接著道,「如果姑娘沒什麼意見,這就跟我過去吧。」
雲棲起身,「麻煩蘇合姑娘引路。」
蘇合一驚,「你……你怎知我的名字?」
雲棲仍然淡淡,「既然是制香的莊子,用喜愛的香料做名字,也不是什麼稀奇的。」
蘇合將她又細細打量一回,心裡暗自讚歎,轉身出了院子。一路走出來,她忽地意識到,身後的那位雙眼不可視,但腳步聲卻一直不緊不慢跟在身後,沒有半分的錯亂。不覺回頭瞧她,那雙妙目雖無定處,卻委實明亮動人,這辨音識位也著實厲害。
這麼想著,香堂已在眼前,來往的制香者見了她,紛紛躬身行禮。進了屋子,蘇合腳步放慢,領著她到了內廳。「你面前是個案幾,上面是各式香器,你可隨意挑了趁手的用。」她默了一默,「你,就先研香吧,香材都在案幾后的格架上。」說罷轉身離去。
雲棲在案后坐下,將那香器一一摩挲了一遍,最後一件形狀有些古怪,冰涼如刀片,未來得及思量,就覺得指尖一痛,溫熱的液體順著手指滑落。
她站起身摸索著想要尋東西包紮,手忽然被執起,她下意識地掙扎卻沒能掙脫,那隻手十分寬大,充滿了不容拒絕的力氣。
那人用布條將她的指尖緊緊扎住,末了打了個結,才鬆開她的手。
她有些惶恐,她竟然一直沒有覺察到他的存在。
「謝謝……」她感覺不到他的動作,甚至氣息,不安的感覺愈盛。
「你害怕了?」那人開口,「你是不是感覺不到我……」他看著她微微凝起的眉心,似乎在努力覺察他的舉動。半晌道:「我不是妖怪,沒什麼好怕的。」說罷上前,將她拉進自己的懷中。
雲棲如陷入了一個虛空,無聲無味,如洪荒初始萬籟俱寂。她沒有掙脫,漸漸似乎聽見一聲仿若錯覺的嘆息。
他鬆開手,退了開去,「姑娘很特別,我在這裡住了很久了,第一次遇到……」他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不再出聲。
又是一陣靜默,他忽然道:「我這就出去,不打擾了……」
「你……叫什麼?」雲棲抬起頭。
他看著她眼中流光,「靜篤。」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致虛極,守靜篤……」她喃喃道,面前沒有聲音,他應該是走了,她覺得。
黃昏時分,有人入來,「喲,這麼黑,怎麼也不點燈么?」看到雲棲,似是有些驚訝,「你怎麼還在?這裡就要落鎖了。」
雲棲起身,「麻煩這位妹妹領我出去。」
那姑娘遲疑了一下,「領出去是可以,但是我不能送你回去,我得在這兒守著,你……」
雲棲道:「不礙事,麻煩姑娘告訴一下大概如何走就可以了。」
她有些半信半疑,將雲棲住處的方位大致說了一下,領著她出了香堂。
雲棲沿著記憶中的路,慢慢走著,然而很快就失了方向。她停住,她聞到水澤葦草的味道。她有些怔楞,從前,都是文澄心陪著她,她連磕碰的機會都沒有。而如今,她要如何?她從未因為她的眼睛而焦慮惶恐過,可是這個時候,她覺得她其實還是會很難受。
她蹲下身,緊緊抱著雙臂。她想起城破那日,她也這樣藏在寢殿里,蹲在山河屏風的後面。然而最終,她還是換上最華美的裙裳,容姿高華地走出去,面對國破城傾。她一直在做她應該做的,包括不得不獻出自己的一切。可是她的心裡,何嘗不想躲在眾人的身後,因為她其實也害怕。
有人將她扶起,她認識那雙手,她局促地垂下頭,她從來不願意讓別人看見她的軟弱。
「走吧。」他說,片刻,她的手又落入他的手中。
回去的路上,夜蟲清音,風過而桂子簌落,一徑清香。
「大多數人到這裡的時候,都會狠狠難過一陣子,我也是。」他忽然出聲,聲音從前面傳過來,不甚真切。「後來慢慢就好了……雖然也沒有那麼好……」他說話有些遲澀,彷彿很久沒有開過口。
「無論什麼都很怕寂寞,但是誰也躲不開。時間足夠長了,就像我這樣……除了行走和呼吸,也不剩什麼了。」他好似喃喃自語。
雲棲卻覺得他的掌心,彷彿有了隱隱的溫度……
每日里,窗沿下會添上一道淺淺的印子,漸漸的,密密麻麻似乎數不太清楚了。雲棲覺著,歲月似乎就停留在這間香堂,和她手邊的香器之中。
無數的香草、鮮花和木材每日被送到這裡,被分門別類的歸好,或研磨或浸潤或晾曬。空氣里瀰漫著各種味道,起初她分辨不出太多。到後來,可以清楚分辨出每一絲氣味的來處和香材的名字。
她將它們放入精緻小巧的香爐之中,細細研磨。她漸漸覺得,手中研磨的不再是香材,而是細密的時光,在反覆的碾壓和翻轉之間,無聲流淌。
每天夜裡,靜篤都會出現,領著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她其實早已熟悉那段路,可他還是會來。
他們之間通常沒有什麼言語,雲棲只是覺得,又或許是錯覺,他的身上有了淡淡的氣息。若有若無的紫檀,會在身邊繚繞。而他的手,也不再是冰冷。
這一夜,他停在半路,水澤的氣息里,有著菡萏的清香。她愣了愣,「怎麼了?」?
他鬆開她的手,她覺得不安,彷彿下一刻他就會消失不見。她茫然抬起頭,想要尋找他的所在。
他的手撫上她的面容,彷彿觸碰一朵新開的芙蓉,小心翼翼,「你想離開這兒……外面,有等你的人,對么?」
她點頭,他的手離開她的面容,她下意識地開口,「你呢,你會走么?」
「不會,」他回答的很乾脆,又靜默了片刻,「你……會回來么?」
「會的。」雲棲聽見自己毫不猶豫的聲音,她對自己的脫口而出有些愕然,楞在那裡。片刻,她的手又握在了他的掌心,他帶著她極慢地走著,「沒什麼可擔心的,無論發生什麼,記得我在這裡就行了。」
夜深的時候,她聽見馬的嘶鳴聲,刀劍的碰擊聲,彷彿那夜傾國又一次上演。她驚惶地拉開門,聞得到血腥味和火把燃燒的味道。她踉踉蹌蹌地衝出去,往廝殺最響的地方,「你們找的人是我,不要傷害她們……」
她忽地被人攬入懷裡,她焦急地撫上他的面容,「靜篤,是你么?你沒事吧?」
他沒有說話,他的嘴角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流下,她驚恐地摸索著:「你怎麼了?你說話啊?都是因為我……對不起……對不起……」
他將她緊緊摟著,她忽然可以聽到他的呼吸,他身上特有的味道,那麼清楚,那麼歡喜,又那麼悲傷。
「你好好的,我說過,我會留在這裡,不會走的……」雲棲在失去意識之前,清楚地聽到他在耳邊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