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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商水

  接下幾日,青羽幾乎不眠不休,指尖磨破了又癒合,癒合了又破,睏倦了就伏在琴案上胡亂睡一覺。第十日天光微明,總算把幾本譜子啃了下來。


  辰時剛過,她睡眼惺忪抱了琴譜,硬著頭皮進了回瀾堂。堂上除了二師叔,傅隱和采蘩居然也在,她恭恭敬敬行了禮,低眉順眼立在下首。


  墨弦抬眼,她身上素袍微微皺著,臉側一道睡痕從眉梢蜿蜒至嘴角。發間的簪子有些松,幾縷長發脫開了,柔柔垂在肩上。前額的發有些濕,應是臨出門前用水凈面醒了醒神。他復又垂下眼,掩去極淡的一絲笑意。


  侍者奉了琴出來,她坐穩了一看,忍不住呀的一聲,立時有了精神,面前竟是眼饞了許多年卻不得見的綠綺。琴身通體黑色,透著隱隱幽綠,如藤蔓纏於古木。伸手輕撥了一下,琴音煌煌,經久不散。


  傅隱見她兩眼放光,一臉痴痴只顧在琴身上摩挲,清了清嗓子以示提醒,她卻仍是懵懂不覺。方出言道:「再摸下去,這把上古好琴可就毀了。」


  她這才回過神來,忙忙地坐正,偷眼瞧了一回二師叔,見他閑閑品著茶並無示意。一旁的采蘩,姿態優雅地在紅泥小爐上烹水,也不睬她。


  青羽斂了斂神,左手輕壓,右手慢捻,古曲商水,悠悠蕩蕩,自指尖漫開。


  綠綺本是上等梧桐木所制,年代久了木色不但不減反而愈加敦實厚重。商水亦是上古樂譜所錄,曲調蒼茫空緲,與綠綺當是絕配。


  青羽起初因了二師叔坐在一旁,難免有些惶恐,漸漸為音色所動,沉浸其間,周圍所見不得見,耳聞而不可聞。琴音初時還有些生澀,隨著曲調緩出,漸漸沉厚連綿。起伏迴轉間,山影浸寒水,白鷺破幽潭,滿室蒼茫古意。


  墨弦手中書卷許久不曾翻過一頁,一旁的傅隱不知何故覺得有些不安,將手中茶盞放下。采蘩眼前的小爐上沸水騰騰,她也恍若不覺。屋外不遠,長亭正緩步而來,聞得琴聲,隱隱覺出嗚咽之聲,心中一動,不由駐足細聽。


  漸至曲尾,調中越發暗啞,青羽只覺心口鈍痛,掙扎欲止卻無法控制,漸漸臉色發白,額際儘是冷汗。


  傅隱剛欲探身前去查看,耳邊又一股琴音乍起,如清流般婉轉直下,將先前哀苦之音衝散。轉頭一看,墨弦身前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南風,也是上古之琴。指間如煙雲繞峰,輕巧卻安穩地引著綠綺漸漸平復。


  曲終,尾音仍繚繞不散,青羽已如透支一般,垂眼軟軟地往後仰倒,卻穩穩落入一個懷抱。


  長亭搶步進屋,只見墨弦懷中的人兒雙目緊閉,臉色蒼白。走到近前,見墨弦點頭示意,方伸手搭上青羽的手腕。聽脈片刻,長亭眉間緊皺,探究地望向墨弦。墨弦不語,接過采蘩遞上的帕子,將青羽額頭的汗水仔細拭去。


  長亭只覺脈象亦澀亦遲,似壓在另一實脈之上,著實奇異的緊。正思忖之間,墨弦淡淡道:「她身有舊疾多年,一向是蒼雩診脈調理。」眼風掃過她傷痕纍纍的指尖,「想是近來過於疲倦.……」


  蒼雩,書院主事之一,青羽的三師叔。醫術精湛,世間竟有傳,他可起死回生。雖為主事,卻鮮少在書院中,常年遊歷在外,尋葯訪友,一路懸壺濟世。


  長亭再欲多問,屋外已有侍者抬來軟轎,墨弦將青羽安置在轎中,命采蘩送她去棲桐院。


  軟轎方離開,一人踏入房中,施禮之後默然而立。長亭和傅隱見著來人,俱是一楞。山院中生員和侍者人人皆著青袍,院子里除了草階樹影,一向素凈得很。眼前這位女子卻一身嫣紅長裙,襯得雪膚嬌艷,偏偏氣質清冷,反差著實有些大。


  「施藥時,水溫稍暖些,方子里可再多加一份山奈。」墨弦吩咐。


  那女子微微欠身,「上回白芷還余了些,在外頭備著,應是可以一起用了。」明明面無表情,舉止神態又偏生出百般風情。


  墨弦思量片刻,「只取一半即可,隨我去看看幾味葯的成色。」起身與她一同離開。


  那二人出門了許久,傅隱方回過神來,「這位……山主可知她是何人?」


  長亭思忖一番,「大約是蒼主事門下,曾聽聞他有幾位愛徒,各有絕學。平素多半隨他雲遊在外,也會時不時留幾個在院中打點事務。若沒有猜錯,這位應是澤芝姑娘。」


  傅隱仍望著門外,「難怪了,葯齋原本偏僻,原來竟藏著這麼個……」一時找不出合適的形容,回頭望向長亭,卻見他神情難得冷肅,堪堪止言。


  澤芝在榻邊切了脈,見青羽雙眸緊閉呼吸輕淺,遂命隨行的醫女將她扶了,穿過一道隱秘的暗廊,直抵棲桐院后極為僻靜的一處齋房。齋房正中設有一池,紋石為質,上張紫雲華蓋,四面煙錦幛幃。溫湯已備好,幾人緩緩將青羽浸入,後頸枕於池側玉靠之上,好聞的藥草香氣氤氳而起……

  星回坐在房樑上,隔著華蓋,瞧著坐在池邊案后的那個身影。那女子正將手邊的藥材一一錄在冊上,時不時取了一些湊到近前細細聞一回。能把如此艷紅穿得這麼出塵,他印象里大約就是那一個了。如今又遇到一個,卻飄飄渺渺看不分明。他覺得近來能提起他興趣的事,又多了一樁……


  青羽醒來已是黃昏,朦朧間聽得帳外有人低語,聽見裡面動靜又止了聲響。眼一花就見一人撲進來,嘴裡嘰嘰呱呱嚷嚷著,「你沒事吧,嚇死我了,怎麼幾天沒見就暈了.……」


  青羽扶額,對著湊到鼻子前的一張俏臉,完全沒了脾氣,「舒窈,麻煩你退後一些,頭暈……」她咕噥著。


  「啊?又暈了?山主趕緊進來看看,快點呀……」嘰嘰喳喳的聲音瞬時又塞滿了耳朵。


  青羽聞言急忙抬頭,長亭的身影在榻前屏風之後,看不清神情,忙道:「不用不用,都被她吵的.……」


  「那便好好休息,主事那邊也讓你靜養幾日,不要思慮太多。」長亭的聲音低磁穩重,青羽彷彿能看見他溫暖的笑容,微紅了臉連聲應諾。


  舒窈是京城凌家長孫女,也是女院生員。「今日也是巧了,我剛好過來見山主,進門就聽說你病了,趕緊過來瞧你.……」舒窈自顧自絮絮叨叨說著,手上卻也不閑著,遞了湯藥過來,青羽皺著眉喝了,一邊聽著她喋喋不休說這說那。


  長亭出了屋子,立在院中,環目四望。棲桐院不大卻勝在格局精巧,院中多樹,屋后一株梧桐一株銀杏都很有些年頭。牆根處一彎溪水,清透見底,潺潺不絕。不知是不是花木繁盛的緣故,鳥鳴聲不絕。細細聽了一回,不覺莞爾。


  默立許久正欲提步離開,余光中見後院轉出一人,一身紅裙冶艷。澤芝手中竹籃里,深色的藥渣,仍有淡淡的煙氣。她走到近前,微微欠身行禮,垂目不語。


  他掃了眼籃中藥渣,目光在她面上巡了一回,「姑娘的方子有些重,她體質雖寒,也受不住大熱。」他聲音淡淡。


  她仰頭看著他,沒有絲毫的躲閃,「方子是師父親筆,墨主事略略改了一兩樣,弟子豈敢擅動。」她抬手將鬢邊散發捋至耳後,凝脂白玉般的側顏,動人心魄,「何況,這是葯浴的方子,多些少些應是無甚大礙。山主覺得是么?」


  長亭一怔,這才明白那淡淡煙氣的由來,面上不動聲色,負在身後的手,局促地握緊。靜默片刻方道:「有勞澤芝姑娘了。」


  她的目光仍留在他的面容,眼眸深處如水波瀲灧,「山主才是用心的那個。」


  接下來幾日,青羽過起了豬一樣的日子。一日三餐都有侍者按時送來,自然還有澤芝送來的奇苦湯藥。舒窈這幾日倒是常常過來陪她閑話,日落一起用完點心方離開。傅隱兄弟倆也時不時過來,傅遠跟在哥哥後面,每每吃力地抱個木閘子,裡面都是些新奇玩意兒,給她打發時間。


  這日青羽早早睡下,墨弦進屋的時候,只見寢帳低垂,書房一扇小窗大約是忘記關上,整個屋子寒氣沉沉,他關上窗回到榻邊。


  她自小因體弱而畏寒,此時蜷作一團縮在被衾里,習慣性將鼻尖也掩在其中,只露出眼睛以上。


  墨弦取了另一床厚布衾替她蓋好,將榻邊火盆籠罩打開,先以白檀木鋪於爐底,再取幾條上好的瑞碳燃於爐中,無焰而有光,不多時整間屋裡就溫暖起來。


  他坐了很久,久到心裡藏的極深的那一處,那些不願觸及的,漸漸浮出水面,愈發清晰起來,也焦灼起來。


  他側過頭,她的睡顏在融融的炭火光中,靜謐柔美。許久,他起身在香爐內又添了少許安神的香料,才悄然離開。


  已是深夜,葯齋偏院的齋房裡,燭火仍亮著。澤芝將手邊的方子錄完,正欲收起,方子里滑落一張素箋。箋上筆跡清峻超逸,記著些草藥,細細看來,正是青羽用來調理身子極佳的幾味。


  那字跡她認得,他的眸中如山林深幽又彷彿湖面煙雨闌珊,只一眼就可沉淪其間。然而那雙眼睛看得不是自己,唯獨只看著她,棲桐院里被一直小心護著的那個。


  她把素箋收在屜中,看著案上那封已送來許久的家書,躊躇許久才將它展開。母親的字跡有些零落,看得出的心煩意亂。又將父親如何流連歡場,酗酒揮霍不務正業說了又說……提到祖父震怒,欲將他們居住的宅子也收了去……末了囑咐她在書院務必勤勉修習課業,莫要再學那醫術……


  她將那信箋折了回去,又用指尖重重壓了壓封口,彷彿如此可以把這些如尖芒般的現實,密密實實地困在裡面。不會在獨處的時候,從筆墨之間蔓生出來,把心裡扎得千瘡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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