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捉魚
之後幾日,除了修習常課,青羽一心埋頭抄錄琴譜。書卷古舊殘損字跡模糊,一旁註解高深莫測,需查閱古籍求證。於是書院的藏書閣,難得的,成了她流連之處。
不同於講堂齋房的禪林精雅,藏書閣是書院中少見的恢宏建築。面闊六間,二樓三層重檐硬山式,四周山泉環繞,奇石高亭。閣內藏書萬餘冊,分置經學、史學、掌故、算學、輿地、詞章等數齋。平素若非師父要求,她是很少進入閣中,寧可躲在棲桐院搗鼓自己的小玩意兒和幾排酒罈子。
這日正蹲在書閣角落翻查古卷,聽見身後有人嗤笑。她轉頭,面前之人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但眼前上好質地的軟銀輕羅百合裙,和腰帶上垂下的精雅流蘇玉佩,她不用抬頭就知道必是葉采蘩無疑了。
書院在幾里地外設有女院,能入得了女院的女子,才學必然出眾,其中也不乏顯貴。但與主院一樣,書院中眾生員一律同席同硯,不分門戶高低。女生員每日只可在申時之前,由侍者陪同到訪書院,日落之前需回到女院。自開院以來,青羽是唯一一個住在這裡的女生員。
雖然不甚清楚葉采蘩的來歷,但青羽隱隱覺得她身後的葉家相當不簡單。最讓青羽羨慕的還是她天資聰穎過目不忘的本事,自己花了幾天才能勉強記住的東西,面前這位稍微翻翻就瞭然於心。
青羽揉著腿搖搖晃晃站起來,蹲得久了,兩腿麻得厲害,「葉大小姐什麼事這麼開心?」
「難得在這裡遇見你,覺得稀罕罷了。」采蘩瞄著一地凌亂的書卷。
「我也不想在這兒,一來就犯困。」青羽說著就沒忍住一個大大的哈欠。
采蘩不屑地轉過臉,從身旁書案上取了玉書撥,拿在手中把玩,「你這手上儘是酒氣和泥土,好好的書卷都被弄壞了。不用書撥翻書,仔細又被監院責罰。」
「古代先賢也多酣食大醉之時展卷寫意,如此酣暢淋漓才為一快事,不是么?」青羽嘴上不讓,手卻在身後的裙擺上擦了擦。
「葉姑娘!」青羽嚇了一跳,身後何時來了一群人竟沒有察覺,書閣的檀木地板果然修得十分嚴整。
為首的那位緩步走到面前,朝著她微微偏一下臉,算是招呼。青羽一向覺得如若將行禮問候的方式編錄下來,也是頗有趣的一本冊子。好比這位的小半個面孔微微側過來,眼神卻飄向另一側,貌似是脖子扭了一下,其實是一種招呼。
葉采蘩見著來人,眼神低了低,算是回禮。青羽看著那低一低,拿捏也十分到位,多了有些殷勤,少了又過於冷淡,心裡免不了一贊。
「好巧,今日能遇見葉姑娘,是蘇某之幸。」蘇九淵的禮行得鄭重瀟洒。
青羽噎了一噎,每回見到葉采蘩都能遇到蘇九淵,這位仁兄是有多幸運。「葉姑娘文采武略當得起書院一絕,有機會可否討教一二?」他的目光誠懇,讓青羽覺得自己站在采蘩身邊也是相當的有幸。
蘇九淵原是朝廷集賢殿侍讀學士,掌刊輯經籍,搜求古典,辨明典章以備顧問應對。早前皇上為書院賜書,便是他攜了數車御賜的《九經義疏》,浩浩湯湯從京城而來。此後便暫留在書院,半教半學。
采蘩身後的侍者上前,很巧妙地攔了一攔,「諸位公子,不巧,葉姑娘還有事。」
「墨主事有事找我。」采蘩的神情忽然迅速亮了一亮,明艷璀璨,快到讓青羽以為是錯覺,「我上回寫的那篇賦辭,他甚是喜歡。」說完,又低了低眼神,姿態嫻雅地離開。
青羽聽到二師叔的名字就是一個哆嗦,扭頭看著蘇九淵沒有半分氣惱的面容,心裡不免對他又生了幾分佩服,蹲下身重新鑽進書堆里。
幾雙鞋履和長袍的下擺從她身邊經過,能捕捉到的皆是葉姑娘……才藝絕佳……又如天人之姿……
不遠處的書案後面,星回撐著腦袋在一旁看到現在,只覺著實無趣。天人之姿?這便是天人之姿?在他見過的凡世女子里,能算得上天人之姿的,細細想來,也不過那幾個。然而便是那樣的容顏,亦早已為塵為土。倒不如山川的丰神秀姿,雖也不是亘古不變,好歹能多看上一些歲月。
他想了一回,轉頭去看蹲在地上的青羽,撥書板已被扔在一邊,腦門上不知哪裡蹭了一團灰,又被她一抬手抹了一臉……他哼了一聲,覺著如此沒心沒肺,雖是難看了些,倒還落了個自在……
青羽又忙忙碌碌了幾日,積了一堆無從查證的問題,著實不能再拖延,她只得硬著頭皮去尋二師叔。
墨弦因精通音律,也授業琴藝。琴苑在南院一角,曲水茂竹,古雅僻幽。因著主院皆是男生員,青羽的案席設在講堂的偏殿,以屏風遮住,只有授課的講習者可以看到她。
大殿里寂寂無聲,窗外竹影落在檀木地面,橫斜寥寥,淺絳色垂帳輕揚。眾人分坐四處,殿前案后,墨弦一身藏青色長袍,垂目望著眼前古琴,恍若入定。青羽選好香,輕手輕腳地燃了,規規矩矩地在屏風后坐好。
月麟香沉,琴聲驟起徴羽跌宕,指尖吟揉疊涓之間,江河浩蕩山巒蒼茫。青羽有些疑惑,坐忘引二師叔向來少彈,從不外授,今日卻是為何。
曲至中段空空茫茫,忽又音沉厚重,千般壓抑接踵而來。青羽不知何故心頭一痛,臉頰冰冷處伸手一拭,卻是淚水一行。慌忙摸出了帕子擦去,悉索間卻未曾看到墨弦落寞清冷的一瞥。
散了課,青羽抱著琴譜剛起身,眼前不知何時站了一人,抬頭一看,卻是傅隱,不覺一愣,「咦,你怎知我在這兒?」
「除了你還有誰笨手笨腳,連香都點不好。」傅隱滿臉毫不掩飾的鄙夷,隨手撥了撥香爐里的餘燼,挑出幾片隔火用的雲母和銀葉,「就堆了這麼一些,難怪煙這麼烈,味道一會兒就散盡了。估計你壓根不識火氣緊慢……」
青羽彎腰對著香爐猛地一吹,香灰頓時撲了傅隱一身,她自己頭也不回撒腿就跑。
本是想拿了琴譜去交差,這一耽誤哪裡又尋得到二師叔的身影,索性把譜子擱在院落一角的石凳上,攀上一棵桃樹休息一會兒。桃枝橫斜間天空凈澄,陽光煦暖斑斑駁駁沐在臉上,一隻鳥兒急急掠過枝頭,驚得花瓣簌簌而落。
墨弦立在桃樹前許久,花期已過全盛,星星點點墜了一地。憨睡的她,粉容煙潤,額前落了一瓣,襯得雪膚近乎透明。一陣風過,花瓣扶搖而去,額際處顯出隱隱暗紋。他掩在長袍下的手緊了一緊,回身撩袍在石椅上坐下,拿起琴譜翻看起來。
青羽一場美夢醒來,揉揉眼差點沒從樹上摔下來,樹下崖岸高峻閑坐著的,不是二師叔又是誰。連滾帶爬從樹上下來,規規矩矩地行禮,「師叔,我.……」
「看來是花了些功夫,能抄錄成這樣也算不易。」墨弦打斷她的嘀嘀咕咕,隨手從裡面抽出一本遞給她,「去練熟了,三日之後彈給我聽。」
青羽垂頭喪氣地抱著琴譜回棲桐院,長亭遠遠見她一路唉聲嘆氣走到近前,微笑道:「可想隨我去識葯?」青羽自是巴不得,忙不迭地點頭。
二人從西北角的側門而出,沿著小徑一路往山林深處走去。書院背依白麓主峰,自然有數不盡的奇花異草。青羽自小在山裡遊玩,熟門熟路。長亭一路指點花草,小至水苔浮萍,大至擎天巨樹,他皆熟知藥性。
青羽雖自小在書院習了不少醫書,此番聽來,竟有許多聞所未聞。許多平素絕不會多看一眼的山花野草,在他口中,竟是極好的良藥佳方,不覺聽得入迷……
星回本不遠不近地跟著,聽著聽著不覺跟到近前。這新來的山主,雖看似平平無奇,看得久了,總莫名有些令他熟悉的感覺。
長亭正執了一棵蒼朮,說到性溫歸脾,眼神飄了過來,正落在星回身上。星回起先想著他大約是瞧自己身後什麼,並未在意。然後才發覺,他竟是看入自己的眼睛里,神情似笑非笑,甚是古怪。他嘴裡雖仍在說著,「甘而辛烈,入足陽明、太陽經……」眼神又接著輕飄飄落在自己手中玉笛之上。星回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匆匆隱身離去。
青羽仍舊聽得入神,半分未有察覺,直走到眼前豁然開朗,她才回過神來,歡聲道:「就是這兒了!」長亭見眼前幾道山泉錯落,匯入一潭碧水,水色若凝玉,水草搖曳游魚閑閑,潭四周佳木繁花水鳥依依,確是絕佳的一處。
轉眼再看,她早已挽了長袍和褲腳,赤足踏入,手裡不知何時已揣了一張小巧的魚網。黛山清水,女孩姿容清麗,嘴角俏皮地上揚著,如雪的皓腕在水中靈活地遊走,激起的水珠濺濕了衣角也不自知。
沒多久她已經撈了七八條,放在用石頭圍起的水窪里,喜滋滋抬頭一看便怔住。他坐在潭邊花樹下,白色長袍鬆鬆鋪展在芷蘭碎點的草地之上,眉眼間風輕雲淡,卻溫暖如暮春午時的陽光,正含笑望著她,似是看了很久。
「你撈了這許多,打算都吃了?胃口不錯。」長亭笑言。
她聞言方才緩過神來,臉紅了紅訕訕道:「不是,只是捉著玩玩,一會兒都放了,都還是幼魚並不好吃。」
「你經常來這裡?」他似是隨口問道。
「你怎麼知道?」她好奇地望向他。
長亭瞄了一眼池中的魚兒,下巴微抬了抬,認真地回答:「它們告訴我的。」
她嘴角上揚:「山主真會說笑話,它們可還告訴你什麼了?」
長亭又望了望潭水,彷彿在聆聽著什麼,片刻道:「它們說,你喜歡坐在岸邊那塊石頭上,時常自言自語,經常也會喂它們吃些東西。」
青羽一呆,雙眸圓睜,在那潭水和他之間來回看了幾次,見他眉眼間笑意融融,轉念一想必是尋自己開心,假作肅然道:「如此妄語,若是被我師父聽見了,山主可也是要去隱修堂領罰的。」邊說著邊放下褲腳從水裡出來。
長亭起身,走到近前,垂目望著她。幾縷烏髮濕濕的,粘在她微微發紅的臉頰上。終是沒忍住,伸手將那幾縷髮絲繞回她的耳後,然後很自然地收回了手。
青羽感覺他微涼的指尖似有若無地拂過自己的面頰,臉越發紅的厲害,看著自己的腳尖手足無措起來。有什麼在心裡迅速地亮了一亮,彷彿浮雲遮了月色,影影綽綽卻又分明在那裡。
他靜默了一會兒,方柔聲道:「天色不早,回去吧。」她點頭乖乖跟在他的身後,仍是一路聽著各種草藥的特性,卻再沒半句入耳。
入了書院,半道上遇見墨弦,青羽乖巧地垂手立在一邊,聽他二人閑話。
墨弦眼風掃過她濕濕的衣角和猶沾著草屑的裙邊,頓了一頓,轉向她吩咐道,「十日之後,幾首曲子皆需熟記,彈不好,自己去領罰。」